太阳从林海深处冉冉升起,后山完全沐浴在金黄的曦光里,薄薄的晨雾消散,缓缓揭开深海巨林的真面目,古朴的参天大树扎根于悬崖边缘,庞大的枝丫遮住大半个校场,许多枝条垂挂向悬崖外边。
晨练结束的弟子们围在校场四周,情绪激昂地欢呼吆喝,人群中间传来兵器碰撞的打斗声,铿锵有力,虎虎生风。
沈钰莹拉着简舒殊挤进人群前中,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很快就找到了目标,坚定地朝某个位置挤过去。
硬是从最后面挤到了最边缘靠前的位置。
“辰安师叔。”
沈钰莹一点都不刻意地喊了一声旁边的人。
简舒殊抬头看去一眼,后者也随之转过头,两人视线在半空相碰,皆是一愣之后,微微点头,无言示意。
“怎么?小钰莹,你眼里就看得见你辰安师叔?我这么大个人你是一点看不见。”一旁的章越巴着萧离危的肩膀,酸溜溜地说。
沈钰莹作为新生代的大师姐,可谓是八面玲珑,当即就道:“哎呀,原来是章越师叔,我说这么个大帅哥是谁呢,都没认出来。”
章越就算知道对方就是故意耍滑头也被宽慰到了,乐呵呵笑起来,“小钰莹这张嘴是越来越不得了了,难怪你师父回回被你忽悠。”
沈钰莹嘿嘿一笑,拱手道:“承让承让。”
“啊啊啊允欢师姐!”
“瑞溪师兄快上,抓住机会,不要怂!”
校场中央,上一轮对试结束,一身劲装的短发女子上场,从武器架抽出了一把比肩高的斩.马.刀。
随着女子上场,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子也被众人起哄着推了出来。
“咦?允欢师叔竟然回来了。”
沈钰莹也将目光放到场上。
简舒殊除了萧离危和沈钰莹,并不认识观里的其他弟子,自然也不知道现在上场之人是谁,有何故事。
沈钰莹很贴心地给她当解说:“允欢师叔在师叔他们那辈中排第五,瑞溪师叔是三师兄,允欢师叔已经好多年没回来过了,之前一直都在影视城做武术指导。”
想到什么,沈钰莹凑到简舒殊耳边,低声说:“瑞溪师叔喜欢允欢师叔,这是我们常云观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所以大家才会起哄让瑞溪师叔跟允欢师叔对打。”
简舒殊本不是八卦之人,但气氛都到这了,自然要顺着沈钰莹的话问下去:“那允欢不知道吗?”
既然整个常云观的人都知道,当事人也该知道吧?
说到这,沈钰莹无奈地撑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问题就出在这,大家都看得出允欢师叔以前也是喜欢瑞溪师叔的,但瑞溪师叔不知道顾虑什么,从来没表明心意,而允欢师叔一直等不到表白,就心灰意冷离开道观出去闯荡了,好多年都没再回来。”
明明两情相悦,却渐行渐远。
世人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世间无疾而终的爱情数不胜数。
不知全貌不予置评,简舒殊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只专注地看向场上正在比试的二人。
瑞溪被半推半就地上场之后,从兵器架选了一对双刀。
“咦?瑞溪师叔不是惯用戟吗?今天怎么用双刀跟允欢师叔打了?”
沈钰莹发出疑问。
一旁的章越摸摸下巴,若有所思,转头去拜入常云观更早的萧离危:“你入门的时候,见过林师兄用过双刀?”
萧离危缓缓抱胸,看着场上互相抱拳行礼的二人,垂眸沉思片刻,才说:“师兄一开始练的双刀,而且更为顺手,后来在我入门之后不久改练了戟。”
萧离危在观里入门算早的,但有几个自幼长在常云观且年纪长于他的师兄师姐都排他前面,他在这一辈行七,同时也是谨清道人收的第一个亲传弟子。
“这就奇怪了,练了十年的双刀说改就改,现在练了十几年的戟,也是说不用就不用。”
然而原因究竟为何,只有当事人知晓。
场上的局势一触即发。
允欢见瑞溪拿了双刀,眼神也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抱拳行礼后二人拉开距离,半人高的斩.马.刀垂在地上,允欢先手,一脚踢起沉重的斩.马.刀,借力打力,凌空劈砍。
这一招的力气,仿佛能一刀劈死敌人。
然而瑞溪双刀一架再巧妙地一旋,就卸去了斩.马.刀千钧之力,刀刃顺着斩.马.刀的长柄滑向刀主。
允欢见此,反应极快地回身拉开距离,纤长的刀柄绕着劲瘦的腰身转了一圈,再次劈砍出去。
允欢的刀势刚且烈,一往无前,刀刀藏千钧,而瑞溪的双刀则相反,以柔克刚,轻盈灵活,只见双刀在他手中翻来覆去,总能看似惊险实则皆在计算之中地接住对方的杀势。
两人在场上打得有来有回,下面的人也屏住呼吸看着两人紧张刺激地比试。
不愧是常云观强的可怕的三师兄和五师姐,萧离危这一辈,每一位弟子在武术上的天赋和成就都极为出色。
“瑞溪师叔没有放水吧?”
沈钰莹到底武术上的造诣还没练到家,看到后头已经看不出来到底是允欢师叔的刀步步紧逼,还是瑞溪师叔在只防不攻了。
同样看不懂的还有袁炀这个门外汉,在他眼里,两人都挺强的,尤其是用斩.马.刀那位,能一刀劈死八个他。
“你这就小瞧秦师姐了,林师兄双刀用的出神入化是没错,但师姐的斩.马.刀也不是谁都接得住的,师兄毕竟已经多年疏于练刀,而师姐也没用全力,如果你瑞溪师叔敢在比试中放水,秦师姐的刀下一步劈的就是他的头盖骨。”
章越如是说道。
果然,下一刻,允欢的刀斩掉了瑞溪的刀,终是架在了他的后颈上,只差一点就碰上了。
刀没开锋,但若不收着力斩下去,脖子也得淤青半个月。
“你输了。”
秦允欢轻描淡写地说着,看向年少喜欢的人眼中平静无澜,已然不存爱意。
林瑞溪并没有因为比试输给自己师妹而觉得丢脸,同样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技不如人,温润的脸上带着轻松,“我输了,多谢师妹手下留情。”
只是这么看的话,这对师兄妹似乎并无任何同门之外的感情。
他们好像都早已在多年的分别中放下心中的爱意,相见已是陌路人。
秦允欢背过身,将斩.马.刀插.入兵器架,云淡风轻道:“师兄以后还是继续练双刀吧,比起戟,你更适合刀。”
林瑞溪眼中的暗淡一闪而逝,随即笑着答:“好。”
本以为可以借此擦出火花促进他们感情升温的众人心中不免惋惜,看来这对是彻底没戏了。
秦允欢下了场,转身离开了校场,并未继续留下观看比试,而林瑞溪也以身体不适为由也提前离场,但离开的方向与秦允欢相反。
“允欢师叔这次回来真的变了好多,以前就不爱说话冷冰冰的,现在更加难以亲近了,瑞溪师叔好像也不再喜欢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沈钰莹表面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本质是个心思很敏感的女生,她在惋惜一对本该相爱相守最终却形同陌路的恋人,并对此感到难过。
简舒殊望着秦允欢疏离冷淡的背影,沉默几秒,说:“未必。”
沈钰莹疑惑:“未必什么?”
简舒殊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她只是觉得,如果是她的话,年少时欢喜的人,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依旧会为他怦然心动,可能会因为长久的等待失落并渐渐放下,但再见之时,不会真的那么平静和无所谓。
如果她表现得好像一个陌生人人一样疏离冷淡,那么很大可能是她装的。
当然,这只针对于她,所以她并未向沈钰莹解释什么。
因为无论是否余情未了,如果当事人不去解开这其中的误会,没有人能帮他们走到一起。
无法回应的爱意,就这样背道而驰未尝不可。
简舒殊缓缓收回视线,随即感受到一道有些灼热的目光在看着自己。
她抬头去找,只见原本身旁的位置已经被挤得换了人,而她并未发现那道目光的来源,只当自己出现了错觉。
人群中身高极具优势的萧离危背靠着树干,借着人群的遮挡,肆无忌惮地注视着相隔几人的女生,深邃的眸中万千思绪流淌,在对方若有所察看过来前,他先一步若无其事地看向了别处。
“章师弟好久没练了,来一场?”
有人喊了章越的名字。
在众人的推搡下,章越大大方方地走出来,他来到兵器架旁,拔出一旁去了尖头裹了白布的红缨枪,往空中一抛,随即侧身一踢,枪笔直地射向角落里的男人。
“辰安,来练一手!”
萧离危闻声抬首,面对章越踢来的红缨枪,不疾不徐地抬手接住,随意地在手上舞了个干净流畅的花.枪。
“哇喔!章师兄对萧师兄!”
“好久没见过辰安比试了。”
“啊啊啊辰安师叔终于上场了。”
“舒殊姐你快看,辰安师叔上去了,他用枪最厉害了,超级帅!”
沈钰莹一扫刚才的低落,抓着简舒殊的手摇啊摇,发自内心的激动。
简舒殊表面十分平静,并不被沈钰莹情绪感染,只眼睛盯着走上场的人,任谁都看不出她其实也在心潮澎湃。
上一次见世子与人比试是何时?
那年万国会,少年武试场,适龄会武的京中子弟皆惜败于邻国一位挑战者,被人当面嘲讽国中无人可用。
在众人眼中游手好闲纨绔不羁的辰南王世子,却在这时于众目睽睽下跳上比武台,时年十三岁,所有挑战者中年纪最小者,却只用了十步就将出言不逊的那名邻国挑战者挑下比武台。
那场比试狠狠扬了国威,辰南王世子因此得了老皇帝嘉赏,从此一举得名,比武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知迷了多少在场闺中女子的芳心。
若非性格过分离经叛道桀骜不驯,相看的世家小姐都被他一张嘴得罪得不轻,最后又怎么会到弱冠之年都未曾娶妻。
场中,萧离危用长.枪,章越手把苗刀,起初二人还只是观赏性地对了几招,练了几手之后渐入佳境,越打越激烈,都认了真。
长.枪一挑一刺皆刁钻,一点寒芒,枪出如龙,苗刀一挥一挡攻防兼备,刀锋锐利,气势如虎。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从这头打到那头,扫起的落叶使得场面灰尘乱飞,各种高难度动作不分仲伯。
他们的对试不仅具有观赏性,还很有专业水准,不是那种花拳绣腿的假把式,即使用的都是刀具兵器,打出来的每一个架势都带着肃杀。
场面紧张又刺激,让人肾上腺激素飙升,沈钰莹紧张到抓着简舒殊的手说不出话,牙关随着场上二人的焦灼而崩紧。
简舒殊倒没有多紧张,因为这场比试无论输赢都不重要。
只是她的目光跟随着场上的人而动唇紧紧抿起。
世上流传的枪法众多,握、刺、扎、挑、拦、拿、点、崩、缠、舞花,这些基本的枪法变幻出无穷的招式,即使师出同门,也会因为个人的领悟能力和行为习惯而有所不同,
辰南王世子自小习武,却无人教导,他一身武学皆来自他看书、旁观他人练武,加上自己琢磨和勤加百练自学成才,枪法诡异刁钻,极难模仿,自创的枪法也极具个人特色。
扎挑时的小动作,握刺别具一格的手法,细微之处,是他百炼成兵的习惯。
一场比试打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以萧离危一招锋芒毕露出其不意的回马枪,沾着白.粉的布包枪头点到章越胸口结束。
章越看着胸口的白,久久不能回神。
作为对手,他能更直观的感受到萧离危枪法的厉害之处,招招直击要害,且锐不可当,他全程不敢有丝毫懈怠,后背早就湿透,他想找到对方破绽,但大多数时候都在被迫格挡,又快又狠
外人看到的有来有回,也只是前面萧离危还没有完全发挥全力的时候,越到后面,他打得越凶,完全像变了个人,眼神也带着肃杀之意,不小心对上一眼,都莫名觉得心惊,枪随心动,像是早已锤炼千百万次,他的枪法比之半个月前更加成熟,这进步速度,让他瞠目结舌。
他一直都知道萧离危在武术尤其是枪法上天赋异禀,但这样的神速,还是叫他暗暗吃惊,像是一夜之间就突然进步一样,透着一丝诡异。
比试分出胜负,众人欢呼喝彩,为这场畅快的对决。
输给萧离危,章越上场前就有了心理准备,因此也输得心服口服,他反手握刀,走上前,握拳轻轻碰了下萧离危的胸口,“好兄弟,又进步了。最后那几下我差点以为自己要被你嘎了。”
是真的有过一瞬濒临死亡的错觉,如果这不是比试,用的不是道具的话……
萧离危恍惚地站在原地,听不到任何声音,脑海里飞快地闪过无数画面,眼前全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画面,在战场上厮杀的战士,对阵时擂鼓呐喊的声势,以及倒下又扶起的旌旗和战后的尸山血海,他双目猩红,完全沉浸在沉重又凶险的战场中,分不清真实与梦境。
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落在他眼中,他似想到什么,匆匆回头,从人群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看见她,心中一定,然后下一秒,身形一晃就直直栽了下去。
章越手忙脚乱地扶住他栽倒的身体。
“握靠,辰安你怎么样?辰安?萧辰安……没反应,快来个人,辰安好像又晕倒了!”
突然的变故让众人一惊,常云观的众弟子们都一窝蜂涌了上去查看。
简舒殊是第一个察觉到萧离危情绪眼神不对劲的,但她腿脚不方便,刚要有所行动,萧离危就晕倒了,随后就被身后紧张的众人挤到了最后,连沈钰莹都顾不上她,围过去关心。
她站在人群之后,心慌意乱又茫然无措,她想看看他怎么样了,但众多与他关系匪浅的师兄弟姐妹和师侄里,她甚至连上前关心他的资格都没有。
刚才看过来的那一眼,是他吗?
她在心里问自己。
一个人外貌、身形、声音甚至名字都可以一样,可一个人有着同样的习惯、独一无二自创的枪法,连同神情感觉都如出一辙,那么,他们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亿万分之一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