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裴州城

季棠绷紧了脊背,手不自觉的往旁边摸,脑子里考虑起抓一件衣物兜头罩住这蓝衣小厮,然后将他嘴巴塞住的可能性。

却不想小厮话音儿猛地一转,拔高道:“哎呦我的姑奶奶,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啊!我找了你好久,班主都急了!”

他跨过挡在面前的衣服,大步走到季棠面前:“刘师傅说面具今天补不好了,让你先挑个旁的将就着用用,凑合一场——”

一抬头,看见季棠脸上已经带好的海棠花面具:“啊,啊!你脸上这个就挺好,海棠!应景儿,也合适!”

说着将她从衣服堆里连拉带拽道:“快别磨蹭了,姑奶奶呦!”

季棠愣了片刻,意识到可能是戴着面具,看不清脸,这小厮是把自己认成了方才茶楼包间里那个叫春萝的少女。

她张嘴,刚想要澄清,又硬生生忍住,将嘴巴闭上。

她从客栈逃跑的时候,并不是个好时机,只是仗着两人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她从二楼跳下去的动作又干脆不犹豫,才稍稍的拉开了一点儿时间。

现在他们肯定正在寻她,保不齐就在这茶楼之中。这个时候让戏班子里的人生出疑心,惹来注意......

季棠轻咬下唇,决定暂时先将这个误会糊弄着,能拖延一会儿是一会儿。

至于放在墙角的朝露剑......季棠回首看了一眼:还是先暂放在这里。

走到哪儿都抱着它,太扎眼了,也极容易被辨认。

这样想着,季棠才微微放松了身体,任由小厮推着自己往前走。

可小厮并没有带着她去找“班主”,而是直接将她领进了茶楼大堂,将她往那搭好的大戏台子上推。

戏台子上已经搭好了场景,右后方摆放着一盏屏风,一位花白须髯的老先生正坐在屏风后的小长桌处慢条斯理的饮茶,而戏台正中,屏风之前,乃是一个已经站定了,皮肤黝黑,身形壮硕,肩抗半尺宽大刀,神情坚毅的武生。

季棠愣了一瞬,脚步停顿,目光转向蓝衣小厮。

小厮以为她是还在因为面具的事儿不高兴:“别气啦姑奶奶,就忍这一时——等这场演完了,我揪着刘老头给你画三个一模一样的,咱换着用,坏了就扔,再不求他补了!”

说完又抓了抓头,意识到好像是缺了什么,立刻又颠儿颠儿的跑到戏台后面,拿出一把雕刻精致的桃木剑塞到季棠手中,觍着脸嬉笑道:“嘿嘿,差点忘了这个——朝露剑!没有剑怎么上台比试呢!”

“朝露剑”?

这三个字入耳,季棠身体下意识的僵了一瞬,猝不及防,被小厮向前一推,推到了戏台子上。

那一推力道有些猛,季棠险些没收住步子,差点栽倒。

幸好尚有多年习剑的底子在,很快便稳住身形。

可她才刚刚站定,便突然有一道轻咳声在右后方响起。季棠回首,只见戏台右侧,屏风后面摇头晃脑的老先生饮完杯中最后一口茶,放下杯盏,抓起手边惊堂木,用力一拍——

堂木如雷。

乱糟糟如滚沸茶水的大堂瞬时安静下来,只余寥寥未能收住的余声。

老先生手中折扇“啪”的展开,清了两下嗓子,在茶楼一片寂静中施施然开口道:“这一场,说的乃是这裴州季家的大小姐季棠,在群英会对上太行州箫家二公子的精彩一战!”

“这季家的大小姐不必多说,剑中天才,百年难遇,凡是使出来的剑招,她只见过一次,便能够悉数记住,并将其运使出来——只是这箫家的二公子修为亦高超,一柄寛刀那是舞得虎虎生威,气吞长龙!”

念白说到这里,台上站着的武生已将肩上长刀双手握着在空中转了一大圈,用力向前劈砍,一刀砍在台面,身体半跪下,秀出强健的手臂肌肉。

看得季棠一愣一愣的:呃......如果她听得没错的话,这武生扮的角儿,是太行州箫家的老二,箫景策?

这戏班子排的究竟是哪一出?

若她是季棠,那武生是箫二——可她跟箫二只打过一次照面,便是在三月前九州群英会上,角逐魁首的那一场对局。

总不能......

季棠抬眼,看向对面的武生:也不知道箫景策自己有没有看过这戏班子,是否知晓他在裴州被流传演绎成这般形象......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箫景策的时候。

因为右侧屏风后的老先生已经再一次拍响惊堂木,铿锵有力出声道:“战局开——”

“太行州箫景策,请赐教!”

对面黝黑的武生上前一步,宽刀持于双手,对着季棠抱拳一礼,举手投足间的粗犷气派,倒是颇有太行州箫家的味道。

季棠心头微跳,低头看了眼方才蓝衣小厮塞到手里来的木剑。

这剑身通体修长,剑柄处用心雕刻了精细的花纹,上头流动的线条看上去,竟真与朝露剑有几分相似。

......罢了。

就算路至穷处,也不应当回首退却。

裴州季棠,如今虽然用不了灵力,可假把式还是能舞几下的。

覆一朵半开海棠花面具的少女轻轻向上一抛,木剑的剑柄从右手交递到左手。

她亭亭站立着,双手交握,上前一步,声音清润,平稳开口道:“裴州季家,季棠,请赐教。”

·

戏台之下,过了惊堂木敲响的那极静一瞬,茶客中的气氛又慢慢回转,变得热闹起来。

虽不能与先前的人声鼎沸相比,可也有许多看闲聊私语,谈论着自己关于这场群英会的所知。

茶楼东南角,一个极偏僻,靠近临街窗处的位置,懒洋洋倚靠窗柩,捏起一块甜糕往嘴里送的青年半眯着眼睛,目光落在台上抱拳,持剑亭亭而立的少女身上。

“这就是你们裴州那个,传得神乎其神的季棠?”

与青年同桌的是个小帽子商客,因为赶场来得晚了,没能寻到位置,不得不跟青年拼桌而坐。

他摘下帽子拿在手里,正要擦额头上还没完全散去的热汗,听到青年的话,动作一顿,连连摆手道:“这是戏班子的排演,季大小姐怎么会到这乱糟糟的地方来——”

话说一半,硬生生顿住,低头叹道:“再说,就算她肯来,如今也来不了了。”

“此话怎讲?”青年疑惑。

小帽子趁着说话的间隙儿擦完额头上的汗,将帽子重新带好:“公子不知道吗?半个月前青桑山上季家被灭门,那位季大小姐恐怕已经是......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死了?”青年听到这话,不由坐直了身子,蹙眉追问道。

“是啊。”小帽子神色惋惜,“魔修放火烧了青桑山,整个季家都没了——唉!”

青年眉头深深拧起,正想再询问两句,突然一道鼓乐声响,戏台上分持刀剑的两人身形交织,战在一起——

那持刀的壮硕武生手中宽刀重重一扫,直攻向少女的腰腹。而持剑的少女却身姿轻盈,身体向左一侧,便巧妙地闪过宽刀,手中长剑回转,精妙的抵住刀背。

这番招式并非上台前戏班子排演的动作,武生不由得动作微顿,神色疑惑的看向与他对战的少女。

却见少女并没有回应他的眼神,而是旋身一转,一脚踹在他的刀背上,将他踹了个趔趄,自己反倒借着弹反的力道后撤出去。

幸而武生也是常年练习,下盘稳当,右脚迅速跨开,重重踩在台面,瞬息稳住身形。

他察觉出眼前少女没有按照排演过招的意思,单手将宽刀握住,大喝一声,向前跳跃——那宽刀在他手中如铁锤一般,直抡季棠门面!

但这动作在季棠眼中却像是放慢了无数倍,破绽百出。

少女并不后退,反倒是脚下一滑,整个人身体后仰,脊背擦着地面滑下去。

持与左手的木剑翻转,精准的在宽刀落下之前,抵住武生腹部。

宽刀砸落,惯性极大,武生腹部被狠狠刺了一剑,直接将几分纤细的桃木剑挫断。

半截剑尖儿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两声碰撞。

整个茶楼一时鸦雀无声,甚至连屏风后面本该在对局结束时重拍惊堂木的说书老先生都呆愣住:

这跟之前任何一次演出都不一样啊!

原本台上两个角色,应该先演绎一场刀剑争锋,难分胜负的战局,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表演各种赏心悦目的剑招刀法,伴随着说书先生慷慨激昂的解说,逐渐升温到白热化,两人皆是拼尽全力,直到最后,季棠才以半招之差,微弱的优势胜出——

你来我往,惊疑悬念,扣人心弦!

才是一场好戏!

可现在这算是什么?

过了还没有两招,就结......结束了?

季棠手里的剑还断了?

说书老先生的手悬在惊堂木上空半晌,落也不是,拿也不是,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片寂静的碧源茶楼之中,极突兀的,响起拍巴掌的声音。

一下,两下。

声音不高,但速度缓慢,故而茶楼中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晰。

这巴掌声像是撕破了寂静似的,满堂茶客慢慢回过神来,几道稀稀落落的掌声接续,也随着拍起来。

越来越多的鼓掌声,汇聚成哄堂叫好:

“精彩!”

“太厉害了!原来是这样完成的吗!”

“天衣无缝!流畅如水!”

“不亏是季大小姐!不愧是春萝姑娘!”

茶楼中的声音如浪如潮,重新翻滚至鼎沸。戏台上的武生向后退开一步,伸手欲将滑倒在地的少女拉起来。

少女却摆摆手,婉拒了这好意。

茶楼东南角,小帽子商客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捏着块甜糕正往嘴里咬的青年,呆了半晌,才缓缓抬手,将因惊愕而张大的下巴合上。

青年却没事人儿似的,仿佛方才一片寂静中突兀拍巴掌的人不是他似的,慢吞吞的咀嚼完嘴里的甜糕,才侧首,看向小帽子,问:“你们裴州这个季姑娘,是左撇子?”

小帽子:“......啊?”

青年掀起眼皮:“她用左手拿剑呢。”

“哦,这个啊——”小帽子立刻反应过来,点头道,“听说季大小姐确实左右手都能拿剑。不过这演出......想来是春萝姑娘为了效果逼真,特地练的左手剑!”

“恐怕得吃不少苦呢。”

青年点点头,没有说话,左手无意识的拨了一下挂在衣间,颜色莹白的方形玉坠。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内心OS:左手剑!有什么了不起!

解释一下女主现在的状态,她有点像那个拔了电瓶的电瓶车,没电但能勉强跑,续航超差,而且速度跟有电没得比。

跟普通人差别不大,只是保留了本身的敏锐和反应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