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电影与摄影棚

“好。”李局点点头,眼中笑意更深了几分。

“还是那句话,小许,我们今天不讨论更多或是什么更严肃的问题,就是单纯聊聊天。”

李局那双小眼睛还是带着笑的,眼尾肌肉比起先前看起来放松了许多,老人已经开始有些浑浊的眼瞳带着一种时光沉淀后特有的沉稳锐利,宦海多年沉浮的从容和面对小辈时慈爱的表现是真实的,但也仅仅是覆在他眼中最表面的一层。

许白鱼被这双眼睛盯着,感觉自己像是只被爪牙俱全的老狮按住后颈的猫崽,一时间动弹不得。

“小许,你看电影吗?”

“看,经常看。”女孩语气平缓,慢慢问道:“您指哪种类型的?”

“我看的很杂,老制片厂的黑白片,国内外的获奖片,都行。”老人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小年轻现在喜欢什么啦,但是有一些经典老电影看看也是很有意思的。”

“哦对了,”他像是不经意间,随口一提:“你看过《楚门的世界》吗?”

许白鱼眨了下眼睛。

这种人老成精的领导不会毫无预兆地提起一部电影,许白鱼想了想,那部电影的剧情很简单,设定却很经典,讲的是男主角从出生开始就在一个小镇里,从出生,少年,青年,结婚,参加工作,一路按部就班,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小镇,但镇子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摄影棚,男主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真人秀,从居民到同事,从邻居到朋友,甚至是他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全都是配合这场演出的演员。

李局耐心等她思考完毕,然后才问:“……如果问我现在和你说,你现在的生活,就像是一场真实的《楚门的世界》,你会怎么想?”

许白鱼的脑子瞬间空白一片。

——什么意思?

是她的人生就是假的,还是她身边的某一部分存在是假的?

……

她的表情变化不大,眼瞳颤动,比起想象中可能出现的惊慌失措或者下意识否认说这不可能,现在的样子更多像是一种信息过载后的死机。

女孩卡顿了一会,她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像是在思考自己接下来的回答。

老人没有催促她,不是聪明人来不到这里,她极大概率能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

她的一部分人生,或者说这段经历里参与进来的人,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当然,这种听起来就堪称离谱的事情发生在一个普通女孩子的身上,受不了也很正常,一般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不会有那么好……

他还在想着怎么尽量委婉的让她接受事实,便听得女孩开口,谨慎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我这么多年的社保还算数么?”

李局:“……”

李局明显被她奇怪的侧重点搞的脑子一僵,但小老头愣了一会后,随即大笑起来:“你这孩子……我还以为你好歹要问问你爸妈呢,怎么偏偏问这种玩意?”

“不是,不是啊,”许白鱼的眼神还是混乱的,语速却已经变快了许多:“父母亲人朋友的问题电影里面已经给出来具体解释了啊,而且我爸要是假的我回头就把他鱼线全剪了……电影设定很好但是很多地方硬伤逻辑也有啊,还有,这里面真正不好解释的难道不该是社保吗?就算制作组那么有钱但总不能伪造社保局公章……诶也不对,好像就算是真的也能走公司账给个人代缴……”

眼见着小孩要把自个脑子玩成浆糊,李局一边笑着一边拦下来,哭笑不得的说:“你的社保是真的,父母也是真的,我现在就说了个电影开头,你这孩子怎么一下子想了那么多……”

许白鱼一口气还没松出去,就又听小老头笑眯眯地说,“不过虽然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摄影棚,也没人花钱雇佣保证你身边的所有人都是演员,但至少也还是有一部分是可以带入理解的嘛。”

许白鱼:“……”

您玩我呢。

“但你这孩子,怎么说呢……”李局长笑笑,又道:“比我想象中稳太多了。”

“还行。”许白鱼一脸麻木:“我妈小时候就夸我心态好,可能是天生的吧。”

“行,那咱们继续说。”不知为何,小老头的声音听起来愈发慈爱了,“我们现在既然是随口闲聊,不如我们就说的更放松一些,比如说我们不妨现在先来假设一下:假设,你就是一部好比《楚门的世界》这样一部电影的主人公;

不过和电影不一样的是,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其他人也是真实的,你经历的一切也是真实的,但是正因为你是一部这样电影的主人公,所以你的身边可能会存在一部分演技真实的‘演员’。”

老人停顿了一瞬,而女孩闻声抬眼,脑子里迅速捕捉到了某个特殊的名字。

卫绍之。

李局那双小眼睛带着长辈包容的笑,观察着她的情绪并未有太激烈的变化,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你不会发现他们,或者说,你没有必要一定要发现他们,”老人娓娓道来,带着一种长者特有的耐心,“发现与否,对你的生活来说都没有任何变化,因为这些‘演员’存在的意义就和电影里小镇居民的目标一样,本来就是维持主人公眼中的小镇‘正常’才会存在的。”

“——假设你是这样的一部电影主人公的话,小许,”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对方刻意加重了对自己名字的咬字。

“我们现在准备把和男主角在结局时一样的选择权交给你,你可以亲自选择自己是不是要走出那个‘摄影棚’的大门,去确定你身边究竟哪些是演员,哪些不是……”

老人曲起两指,敲了敲他的椅子扶手。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原地静止不动。”

女孩心平气和地问道:“不动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李局很好脾气的回答说,“不动也可以,因为摄影棚外的世界没有影响,而里面的发生的故事也只是一个普通小城市会发生的普通日常,你还是可以在这个‘摄影棚’里生活,你的未来不会生出什么无法预知的变化,现有的人生也不会受到难以挽回的影响。”

许白鱼沉默了很久。

李局没有催促她,房间里是一片安静。

然后,她抬起头,很平静的问:“所以我的父母无法立刻买到机票,发送截图的信号被干扰,也是因为我身边的‘摄影棚’被刻意屏蔽了涉及‘剧透’的信号吗?”

李局慢慢向后靠坐,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眼中第一次直白地露出赞许的神色。

“是。”

这一个字,他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继续弯弯绕绕的意思。

许白鱼摩挲着手中的杯子,慢慢做了个深呼吸。

“那……”她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些滞涩的僵硬感,一字一顿的问道:“如果我要我的父母现在回来,他们会因为进入到这个‘摄影棚’,出现什么特殊意外吗?”

“不会。”李局斩钉截铁的答,随即语气倏然放缓,温声道:“你的父母,你身边的人,包括你能接触到的不能接触到的,都不会被这个‘摄影棚’影响到——确切来讲,这个‘摄影棚’自始至终唯一需要的主人公只有你一个,孩子。”

许白鱼眼睫一抬,语速忽然又快了些:“……警察叔叔们都确定好了?”

“对。”老头弯起眼睛,点点头:“确切来讲,会在察觉过来之前就都已经确定好了,为人民服务嘛。”

几乎是李局话音未落的下一秒,最后一点紧绷压抑感瞬间从许白鱼的脸上烟消云散,她重重松了口气,再不见丝毫的惊恐慌张,却像是彻底放松下来的样子。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她手指捏了捏杯子,把问题在脑子里转了几遍后,才很谨慎地开口问道:“如果我想要走出这个‘摄影棚’,我这个月的社保还用不用交了。”

李局:“……”

老头微妙地对上了这姑娘的神奇脑回路,要是容易出意外的话,那么的确没什么交社保的必要,镇定道:“不至于,孩子,不至于,你正常交就行,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呢。”

“行了,我想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想要了解一下你的‘摄影棚’吗?”

许白鱼点点头,看着小老头意犹未尽的拍拍大腿,然后才慢慢站了起来,对她招了招手。

她没什么别的事情,便也就站起来亦步亦趋跟着人往外走,开门时看到言殊还在门口等着,李局有点嫌弃的冲他摆摆手,道:“去去,别在这儿碍事,把小韩给我叫来。”

说完后又换了个表情回头看着许白鱼,亲切道:“来,小许,有些东西靠聊天是说不明白的,我直接带你去看看吧。”

那眼神,那口吻,不像是认识不到半小时,反而亲的跟看自己亲孙女似的。

言殊一言难尽的看了一眼李局,又瞥过身后跟着的小姑娘,挠挠脑袋还是去了。

许白鱼脑子里还在琢磨着电影设定和摄影棚,又想想之前韩菲小姐和她提过的那个“医院产科和妇科的区别”,感觉自己现在有点理解了。

李局长走在前面,忍不住想夸夸她:“我还真没想到你能信的这么快。”

“还行,”许白鱼想了想后,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坦然托出:“能沟通能理解,总体来说就不是坏事,而且就目前来说我也没找到另外一个能合理说服全部问题的理由,如果要是说间谍潜入的话,那我感觉我身上好像也没什么能扒出来的东西……”

小老头笑起来,他原本走在前面,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在一脸茫然的小姑娘旁边站定,然后抬手拍拍她的脑袋。

许白鱼:“?”

“干得不错。”他笑着说,“以及,做好心理准备吧,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你要经常往这边走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