歼灭敌军,卷甲韬戈之后,打扫战场的喜悦是不言而喻的。邓兴细数着此战杀掉的西凉军,被烟熏到黢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饱满可见的笑容。
斩首三十三级,足够他升一个百将了。
他只从军一年,就能赶上一场酣畅厮杀的胜仗,还能活着带军功晋升,是他从来不敢想的。他看向郭懿,除了上天眷顾,这一切还要仰赖自己跟随的这位曹属。
她是个没习过武的文士,本不该到流血的战场上拼命。寒风一阵一阵刮着,不停拍打在她脸上,把面庞边的发丝吹得凌乱纷飞,四周火光照映在脸上。
她面容坚毅沉静,用衣袍覆在滴着血的剑上抹了一把,将剑收回剑鞘,在腰间挂好。
随后有些艰难的站起身来,绕过脚下堆积的具具尸骸,往一旁的小道上去。她方才从马上下来,两条腿颤颤巍巍几乎站不住,杵着剑瘫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
邓兴见状赶紧跟上去,在曹属身前替她举着火把照明识路,这条杂草丛生的小道,是赵云将军回军的路。
两人在道旁张望了半天,终于看到白袍白马的将官,身后跟着乌压压的队伍。
“回来了,赵司马引军回来了!”邓兴指着眼前的队伍大声说。
郭懿小跑了两步迎上去,“子龙兄!”
本来担心郭懿的安危,现在见她衣袍上虽都是尘土血迹,显然是跟着冲杀了一番,但还能好好站在这接迎他,应是没受什么重伤,赵云终于放下心,眉眼一弯笑了起来:“奉纯。”
眼前郭懿带领士兵取得的胜况一目了然,他回报起他那边的战果:“荥谷内尸山火海,随徐荣逃脱者,百余骑耳。”
“子龙兄办事,我放心。”郭懿笑道。
仅一日之间,他们带着三千人,先是救回了曹操,又烧杀了徐荣两千余铁骑,所以即便他们回营时已是半夜时分,袁绍还是叫醒所有的文官武将,为他们举酒表功。
赵云被袁绍提拔为校尉,而郭懿以献计之功,从仓曹的副手,升任监军。
【恭喜宿主,民望+400。】
更深露重的夜里,十四岁的监军没有精力细品这份喜悦。强撑着浓烈困意,郭懿换洗了一身干净衣裳,就倒头在榻上安稳的呼呼大睡。
在她酣然入梦的时间里,荥谷胜仗的消息传至各个营寨,当然也包括郭嘉所在的偏营。
郭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时辰,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她睁开眼,映入朦胧睡眼的,是个背对着床榻的身影,站在帐篷正中间架起的火炉边,大概是在暖手。
她支起半个身子,定睛细看,很快辨认出了这个背影。
“阿兄?”
郭嘉闻声回过头,炉里升起的烟像是薄薄的雾气笼罩着他,他没有挪步,也没有说话。
今早听到荥谷胜仗的消息,他经历短暂的震惊过后,很快接受了事实,接着就往中军大营赶。
赶来时郭懿还在熟睡,索性问了一通知道她并未受重伤,便静等着她睡醒。
料到郭嘉有此行,郭懿心里其实有所准备,那日她信誓旦旦答应郭嘉,所做之事绝不欺瞒,昨天火烧荥谷却没征得他同意,私自冒了那么大的险,他一定生自己的气。
在军营这一个多月,郭懿习惯和衣而睡,所以现在是穿戴整齐的,她直接下床来,规规矩矩站好,小声认错,“阿兄不来,我也要去向阿兄请罪。”
她的病已大好,看不出羸弱之态,脸上有了生气血色,似乎还长高了一些。但郭嘉仍想不出,这样的女郎是如何纵马行了那么远的路,又是如何执剑跟西凉蛮人拼杀。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问:“那日答应我的话,竟都忘矣?”
“不曾忘,都记得。”郭懿低着头。
“那你还瞒着为兄,自己冒然上了战场。”大概是关心则乱,郭嘉有些失态,与一贯的洒脱从容的作风截然不同,声音顿时高了几分:“你可知徐荣是谁?可知战场什么地方?”
先斩后奏也是无奈之举,若是让郭嘉知道,自己就去不成了。
郭懿试探着抬头看了一眼,见郭嘉眉头紧皱,脸上满是忧心之态,愧于自己的失言,她没有反驳顶撞,小声又恭敬的说了一句:“事急从权,未容告知兄长。”
此刻再追讨这些话也无用,郭嘉纵然生气,还是平复了情绪,问起些旁的:“何时学的骑马?”
“入营第一日便开始学了。”郭懿又露出了笑脸,拉郭嘉坐下同他讲:“是在荥谷放火的那位赵校尉教我的。”
能做到夜里弛马疆场的程度,可想她背后苦练了多少时日,郭嘉拉过妹妹的手,一双操琴握笔的手,现在多了被缰绳和剑柄磨出的薄茧。
他心疼妹妹在受的苦,可妹妹却对这份苦甘之如饴,他深叹了口气:“你生于颍川殷实安稳之家,本无需这样费尽心力的活着。”
“阿兄从方才到现在,已经两次叹气了,”郭懿将手掩在袖子下,收敛了笑意,声音忽然变得难过起来:“我本将死之人,侥幸病愈存活,虽为女子之身,亦不甘蹉跎一世。”
在幕下公务的日子疲苦,领兵上阵时她也有过惧怕,日后辅佐曹操更是前途未卜。但这条路,确实是她心意所趋的路,她会一步一步好好走下去。
郭嘉没有驳斥,也没有流露出不解,似乎早已洞明一切,也做好了妥帖的打算。
“你心性于斯,终究不可更易。”他极为沉静的开口道:“你随我回去,针黹织紝、内闺之礼你不喜,往后可不必学。家中所存家传经籍你尽可读阅,如有不通之处,都按你的意思为你延师指教。来日颍川太平,你亦学有所成,便开办学舍,著书立说,未尝不可扬名立德。”
又最后说了一句:“只要父兄在一日,便护你一日。”
听着这些话,郭懿鼻头有些发酸,她的兄长极好,不愿她受委屈,也容她挥洒心性。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不该动摇,就算是为了父母兄长,眼前这条路她也要义无反顾的走过去。
她闷闷摇头,“阿兄为我打算,我心中明白,可如今坐在这儿,我只怕要辜负阿兄了。”
“人生天地间,如草头露珠,隙间白驹,能长久留下的,唯有闻于民言之声,与写入史书之名而已,此二者,方为我所愿。”
她缓缓仰起头,注视着郭嘉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我虽才不能比管乐,可也愿效古之圣贤,救百姓于水火,辅明公而治世,建不朽功业。”
话音落下,帐内陷入了一片可闻落针的寂静。
郭嘉脸上一往的平静终究被撼动,他揉了揉眉心,面色俱是无奈,“天下大势混沌,不是你我涉身其中之时。况且……况且贤士欲建功立业,也需待明主知遇,今世诸侯皆一干碌碌之人,何人是尔昭王桓公?”
他未尝没有建功立业的志向,但若没有知己明主,他宁愿做严子陵[1]。
郭懿却粲然一笑,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底气,不假思索的说:“此人胜过昭王桓公,我也比管乐二人有幸。”
此言一出,郭嘉再无话说,他知道或许妹妹扮上男子装束的时候,主意就定了,但不可回避的是,始终有道难题摆在她面前。
“如若众人知你女郎身份,你将如何自处?”郭嘉抛出了这个问题。
她虽然在袁绍这里声名鹊起,但女子与男子终究是是不一样的,她的身份瞒不了一辈子,随着年岁渐长,若被人发现女子身份,即便她能泰然自处,旁人也不一定能容得下她。
“女子立世不易,你这条路,走得艰难。”郭嘉语重心长。
“会有唯才是举,让我以女子身份也可以安然处之的地方,”郭懿眼中闪烁着亮亮的光,十分坚持,“说不定到那时,我还能改一改女子艰难的处境。”
饶是郭嘉,听了这话也不免心中震惊,不知作何答复。
半晌,他才最后问了一句并无意义的话。
“懿儿还是执意留下?”
郭懿没有言语,只起身把靠在床榻边的剑,拿起来挂在腰上,抱起案上的书着仓曹账目的竹简,似乎这就是答复。
顶上无冠,挽发横插一根木簪,身上总穿一身素色布袍,腰间是那柄青髹钢剑,是她平时在军营里的样子。
她定定的看着郭嘉。
面对这双坚定澄净的眼睛,郭嘉竟不觉生气,心中反倒升起了莫名的欣慰之感,他抬手揉了揉郭懿的头,“懿儿的聪敏与胆量,胜过许多男子。”
“阿兄……”
郭嘉长舒了一口气:“为兄该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时,又嘱咐了一句:“帐外天寒地坼,不必送出来。”
但郭懿还是跟上,挽住他的胳膊道:“我送阿兄到辕门外。”
“也好。”郭嘉轻笑,将自己的披风取下来,为郭懿系上。
一路走到辕门外,郭懿驻足看着郭嘉离去。虽然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告别,但心中还是有些失落。
她手摩挲着剑柄,忽然想起,昨晚回来时,剑上都是血渍,搁在营帐里并没来得及擦洗,而此刻它却洁净光亮,尽显锋芒。
军中能进她营帐的只有邓兴,但没有自己的示下,邓兴不会擅自动她的东西,那帮她把剑上的血擦干净的,会是谁人?
郭懿若有所思的抬起头,寒风里郭嘉的步履很慢,时不时低头轻咳几声。
目送着渐渐行远的身影,她心中有了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1]东汉隐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