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阿山顶,白雪与烈风裹挟着发出迸鸣,脆断的红梅枝干凌乱一地,如同一片纷飞血红的海。
一棵红梅树下,少年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暴雪不到半刻钟就把他掩埋了大半,只漏出半张脸。
他单薄成薄薄一片,身上破碎的衣衫里,泛着死白的伤口可怖诡异,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气温太低,血又在身上结成了一片片深红色冰茬,少年一身红白,正簌簌发抖,瞧着十分可怜又刺眼。
“哈哈哈哈!古神血脉也不过如此,如今还不是被我踩在脚下!”说话的男子穿着一身太阿山弟子服,此刻他叉着腿,一只被厚靴包裹着的肥厚脚掌正踩在地上少年胸口上。
贺兰阙胸口一窒,闷哼出声,鸦睫下一双黑沉沉的瞳仁孤冷幽深,他偏头噗地呕出一口血来,咬牙没有痛叫出来。
桎梏于人,他的命比被压断的梅枝更加低贱。
“不是说古神血脉皆为不死之身吗?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能不能从我的手里活着离开!”
被他欺负的少年始终未发一言,只是眼神逐渐涣散,瞳孔缓缓放大失焦,是将死之兆。
‘轰隆隆——’
长而沉闷的雷声接踵炸开,贺兰阙目光看向天空中破不开的浓重黑云,里面黑雷翻涌,暴雪未停,却有暴雨之势,太阿山一向如此,气候诡谲,即便是人间四月也是大雪满山。
贺兰阙听见自己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见大雪簌簌落下的声音,也能听见庄绍坤几人的声音。
他的身世,在太阿山,并不是秘密。
“山主说过,贺兰阙是古神女血脉,可他的父亲却是大妖......”
另一名弟子跟着点头,“我听说,神妖结合自古就是被诅咒的存在,他们会带来灾厄,不知山主为何要留着贺兰阙的命......”
如今四海动荡,妖魔频出,贺兰阙留于太阿山,已经引起许多弟子不满。
庄绍坤踹了那说话的弟子一脚,嗤了一声,忿声道:“要我说,山主就是妇人之仁!不过是看这怪物可怜,不愿杀生罢了!”
不愿杀生......呵
贺兰阙阖目不语,他勾起讥讽冰冷的笑,不知是在笑谁。
血越流越多,他面上缓缓爬上一层妖冶秾色,眉眼迤逦,冰凉的雪花渐渐覆满眼窝,绝望时刻,贺兰阙竟觉得自己闻到了一丝冷香。
……
几个弟子如此欺负贺兰阙,便是仗着不会有人替他出气。虽然贺兰阙在太阿山长大,可山主从未教他术法,他一身杀人的本事,皆是他一次次置之死地而后生时学来的。
贺兰阙体内流着古神女的血,所以凝不出妖力高强的妖丹,可他同时也是大妖的血脉,更不能结出纯粹的神魄。
他注定被人唾弃,一生无容他之所。
梅花纷飞,雪落得更急,天地间苍茫一片,隆冬时节,太阳吝啬地锁住所有温暖,山野寂静。
“你们看他的样子,像不像一只野狗?哈哈哈哈哈哈!”
庄绍坤用脚踢了踢地上少年冰冷苍白的脸,羞辱道:“贺兰阙,不如你替我把鞋上的雪都舔干净了,我们今日就给你留个全尸如何?”
他大笑着说完,见少年又用那双阴狠的眼睛盯着自己,庄绍坤一脚把人踹出去,嚷嚷道:“真晦气,那双眼睛我也得给你挖了!”
“咯咯——”
“咯咯——”
破败肌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贺兰阙虚弱地趴在地上,被庄绍坤踹到的地方发出火辣辣的痛,他却面色不改,一只断碎的手掌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在虚空轻轻一握。他四周的空气有一瞬的凝滞,红梅噼里啪啦地坠落砸向地上的贺兰阙,树干震颤一瞬,片刻后恢复宁静。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树上红梅落得更急,然而庄绍坤几人并未发现异样。与此同时,几人所站的地面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痕,一阵轻微的震颤后,裂痕如同蛛网似的缓缓在地面上蔓延。
庄绍坤依旧睥睨着贺兰阙,见他容色潋潋,风雪竟然给他附上一层冰冷的美,明明他们任意一个人都能随意折辱他,贺兰阙也不知投机卖好,每次都是强撑着,脸上挂着令人讨厌的神情。
弟子们想到什么,搓了搓手,又想到了一个新主意,盯着贺兰阙兴奋开口,“听说妖怪的肌骨格外光滑细腻,不如我们扒了他衣服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同!”
传闻中,古神女容颜倾世,而大妖却面孔难看丑陋,但妖力极为强大,活着的时候从未现过本体,只有死后才露出真身,是一条青金鳞片的巨蟒。
太阿山弟子每年都有下山除妖的任务,被剖丹显型的妖怪不在少数,但不过都是些叫不上名号的小妖,要说神妖的后代,更是没有见过。
贺兰阙的本体是什么?
对生命的掌控感让弟子们越加兴奋,想法也大胆起来,“我们剖了他的妖丹,再把他扔入妖鬼冢!那里有许多靠吸食同类修炼的大妖!贺兰阙定会十分痛苦!到时候现出本体,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另一边的一名弟子有些担忧,“要是被山主知道了会不会责罚我们?”剖丹无异于要贺兰阙的命,山主可是明令过,山中弟子决不可取贺兰阙性命。
庄绍坤闻言脸色一沉,暗骂了一声没出息,“一个妖怪血脉,谁会在意?这么多年,太阿山上的弟子谁敢说没欺负过贺兰阙,山主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苟活这么多年,已经便宜他了,不过是一个妖怪的命,死了谁会在意?
说的也是。
三年前,山主将受了重伤浑身是血的贺兰阙带回太阿山,言道此人乃神妖血脉,体质奇特,寻常刀剑术法不能伤其分毫,当妖奴养着,以后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几年过去,山主的确所他自己所言那般,凡是山下有难缠棘手的妖怪,便令贺兰阙去平乱,同时,山主在贺兰阙身上种下太阿山咒术,让他只能听山主的话行事,否则便会经受万鬼蚀骨之痛。
每次领任下山,贺兰阙都需要告知返回之日,若他未能按时返回,咒术便会反噬,让他尝尽百虫噬心的滋味,半月前,贺兰阙领命下山制服作乱的妖怪,没曾想中计受伤,贺兰阙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其斩杀,却也超过了原定的返回时间,今晨才刚刚抵达太阿山。
超时返山,咒术发作,贺兰阙生不如死,他一路浴血登山,体力耗尽,不然庄绍坤几人也不会轻而易举便把他抓了过来。
“剖丹还不简单,他如今重伤,我们几人联手,取丹轻而易举!”
太阿山弟子常年下山除魔卫道,剖丹杀妖并不是什么难事。
几人说完便开始动手,三人手中结印画幡,不多时,一张金色咒幡便缓缓腾空,将贺兰阙整个身体罩在金幡之下。
少年躺在地上,目光自鸦黑浓密的睫毛下落在那张金色咒幡上,极轻地笑了下,狞嚎的冷风变得更加刺耳,随着金幡不断扩大,贺兰阙面色逐渐惨白,他开始簌簌发抖,口中不断地大口呕出鲜血。
剖丹咒术缓缓生成,庄绍坤眼底热切。
一名弟子大声恭维道:“庄师兄好功法!”
贺兰阙显然也未料到咒幡形成的如此之快。
他眉目冰雪越盛,眉间结出淡淡的冰晶,贺兰阙喉间血涌翻滚,又是‘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随着一颗红色妖丹缓缓从他胸前飘出,贺兰阙脸色迅速灰白,
“是妖丹!”
剖丹之痛犹如剜心,妖丹试图回到贺兰阙体内,又被金幡拉扯着进退两难,两股力量让贺兰阙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以指为刺狠狠割进手掌,让自己保持清醒。
一……二……三……
一……二……三……
“嘶——”
咒幡下,罡风吹起纷飞的雪粒,呼啸的声音中,出现了几道不合时宜的声音。
一名弟子疑惑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都去死吧……”贺兰阙低喃道,尽管眸光涣散,眼睛却亮的惊人。
雪越来越大,细碎的雪粒顺着鼻腔钻进肺里,冷的人直打寒战,“什么东西……”一名弟子打了个喷嚏,一边挠了挠腿,可是为了御寒,他穿了厚厚的棉衣,怎么也挠不到刺痒的那个地方,无论怎么挠,都是隔靴搔痒,他声音急躁起来,“什么东西啊,好像有虫子在我腿上!”
地上躺着的贺兰阙眸光波动,他眼神漠然地盯着上空,金色咒幡映出他鬼魅苍白的脸,身体破败,细碎的发丝贴在他苍白下颌上,黑与白分明。
贺兰阙抬手抹去了干涸在唇角的血,他盯着半空中红色妖丹,黑瞳阴冷。
掌心轻轻翻转,大地有一瞬间的摇晃,贺兰阙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来。
“轰隆隆——”
须臾间,黑云压顶,风急雪骤,仿佛从远古传来的愤怒将咒幡吹的摇摇欲坠。
“我的腿,我的腿好痒!”庄绍坤正吃力的维持着咒幡对抗这股突如其来的风雪,却也觉得身上的不适感逐渐加重。
地上少年嘴唇翕动,丝丝缕缕妖力自他躺着的身下缓缓冒出。他面色冷漠,半阖着一双狭长冰冷的双眼,低低念着,像是回应。
“死了,就不痛了。”
他的声音隐匿在三人的惊叫中。
“欸?我也是,好痛……啊啊啊啊啊!”
那股痒意逐渐变成剧痛,几名弟子也顾不得金幡,纷纷手忙脚乱地解开腰带。没有了灵力支撑的咒幡瞬间倾溃,紫色妖丹瞬间飞回贺兰阙身体中,可此刻庄绍坤三人竟都无暇再管,不知谁惊骇地指着庄绍坤大喊了一声,嗓音惊恐扭曲,“蛇!你身上有蛇!”
庄绍坤方才觉着弟子们的行为实在不雅,便强忍着没有解开裤带,此时顺着那弟子的视线,垂头看向自己的腿,便看到早上扎的严实的裤腿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松开,里面正密密麻麻爬出上百条极细的红色小蛇!
庄绍坤一把抄起裤腿,红色小蛇瞬间飞出几米远,蛇身裹着血肉,瞧着极度恐怖,“啊!!!!我的腿!”
他的腿被蛇啃的血淋淋,森白的骨头若隐若现,血腥味钻进庄绍坤鼻腔,恶心的让他不停干呕,剧痛随之蔓延,他跌坐在地上,叫声痛苦扭曲,脸色惨白。
显然这蛇是有剧毒,不知为何他方才竟然没有察觉,血肉啃食殆尽才察觉出痛意!
几人狼狈不堪,哪里还有方才欺辱贺兰阙的神色。
“贺兰阙!你这个妖怪!我要杀了你!”
“啊啊啊啊啊快松开!”
“救命!救命啊!!!”
没了血肉,森白的腿骨直接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但庄绍坤到底灵力比其他几名弟子高深,眼见着身边两个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地抽搐便再无声息,庄绍坤不顾疼痛,转身快速向另一个方向爬去。
太阿山上,唯一一位灵愈术弟子,是太阿山小师妹菩兰悠。
他这双腿要是还想要,只能去找菩兰悠。
宗主格外疼爱这位小师妹,她天生良善,厌恶杀戮,是修医的好苗子,如今正独居于跃金楼,等待灵愈术突破九重。
“兰悠仙子救我!!”
庄绍坤声音凄厉,拖着残破双腿向跃金楼的方向爬去。
从山顶到菩兰悠的跃金楼,平日步行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可庄绍坤如今双腿只剩下白骨,上面还缠着数不清的红色毒蛇,每动一下都有钻心蚀骨之痛。
“贺兰阙!我一定会杀了你!”
贺兰阙还是一副将死的形容躺在地上,他身上被折磨出来的伤比庄绍坤多上百倍,可他从来没有喊过一句疼。
他是是神妖血脉,不死之身,时间久了,对自己身上的伤根本不在意。
也无他人在意。
他缓缓撑着身子起身,看向庄绍坤离开的方向,微微笑着,不了解他的人只会觉得少年虚弱脆弱,格外可怜。
“菩,兰悠……”贺兰阙眼珠缓缓转动,偏头看向不远处的跃金楼。
天气晴好时,跃金楼常见彩云萦绕,灵鸟翩翩起舞,如今虽是隆冬时节,禽鸟俱灭,楼身周边萦绕的治愈灵力仍然滋养着一些花草生灵,让他们不至于在风雪中吹败。
此刻,庄绍坤爬出百米,终于看到了那栋矗立在风雪中的小楼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
“想走?”
庄绍坤僵硬转头,与贺兰阙凌厉目光碰个正着。
少年竖瞳极尽诡异,霎时间,手中射出冰凌刺,直逼庄绍坤心口——
庄绍坤被那股杀意骇的瞬间全身僵硬。
不只是杀意,还有那股被妖物盯住的阴冷潮湿的感觉,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一寸……二寸……
冰凌刺在射入庄绍坤体内前,被一股力道转了方向。
‘叮——’
那股力道并不带杀意,温涓如细流,柔和的让人下意识想要依靠。空气里弥漫着淡金色灵力,光荧在贺兰阙和庄绍坤二人周身流转。
原本阴沉的天空渐渐明亮。
贺兰阙冰凌被截,他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春暖花开,好久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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