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冰天雪地中,屋瓦轰然倾塌,地面上硝烟四起,一对夫妻护着孩子惶恐地缩到角落,睁眼看着墨色厚底缎面靴从弥漫的瓦碎尘灰中踏出,身后紧跟着一句绝望的呐喊:
“君弦!不是说好了徐徐图之吗?你这是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只见那小孩抱着断头的布偶伸出手指,对准楼君弦,哭腔尖锐:“坏人!!你是坏人!呜啊———”
女人手忙脚乱去捂小孩的嘴,一番剧烈挣扎,雪地反射出莹白流光,淌到那一身极简的墨黑装束上。楼君弦的嗓音平得一望无际:
“他在撒谎。”
岑疏亓彻底怒了。
“你可以不要把所有人当傻子吗?”他低声,一口好牙快咬碎,“撒没撒谎,我听不出来?”
抱紧妻儿发抖的男人一滞,战战兢兢抬头。
那道死神般的黑影映在眼底,像是终于瓦解了多年以来严密的防线,第一句脱口,竟是痛哭流涕:
“你们在我这蹭吃蹭喝了一个晚上,就是这样报答的吗!”
“……”
岑疏亓良心余温尚存,不自在地撇过头。
他们昨天抵达这座村庄,找到连少明的本家以后,才知道他的生父生母已经不在了,只剩姐姐一个亲人。
楼君弦上前一步,男人大惊失色,扑上来不顾一切地抱住楼君弦的腿,嘶声喊:
“我说说说!我实话都跟你们说!”
“少明五岁那年父母早逝,他姐姐嫁给了我,可到底也是一个村的,”男人望了一眼身后,女人抱着孩子发抖,关节和鼻尖很快被寒风磨得通红,“一个孩子,那么小,孤苦伶仃,只有一个亲姐了,我们夫妻俩那会还没孩子,就商量着把少明接过来,能养多久养多久。”
“说重点。”
“重点、重点,”男人呐呐,手指死死扣住楼君弦的衣摆,生怕他再往前一步,“少明十五岁的时候,那天上山挖完冬笋,回来以后少明跪在我们面前,说他想离开了。”
“自幼时以来,受恩十载,没齿难忘,”烛火映窗台雪霜,一灯如豆,连少明双膝跪地,深深道,“少明今日向西求学,来日修得大乘,出人头地,必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大概是提起久远的回忆,男人脸色缓和下来,慢慢浮现出了怀念和迷茫。
“他意志坚定,我们夫妻俩便做主将他卖去苏府,后来听说他去了巛洲,考进仙盟……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天寒地冻,一口正在烧水的锅掀翻到雪地,冒着滋滋白汽,孩子抱着身首异处的布偶哭得撕心裂肺,看着男人隐晦期待的神情,岑疏亓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缄口不言。
“废了。”
男人瞳孔骤缩,岑疏亓豁然回首。
幂蓠下,楼君弦垂眸望着,嗓音温和,但一字一句没有任何起伏。
“双臂尽断,识海受损,即使性命尚保,日后修为也再难精进。”
“楼君弦!”岑疏亓对这没心没情的家伙简直忍无可忍,出声喝止。雪如同撕碎的纸片旋舞,可怖的动静吸引了村邻,藩篱外渐渐聚了一些人影,楼君弦扭头,即使有幂蓠遮挡,但那双冰凉的黑眸依然直直望进了岑疏亓的眼底。
“你不是说,要我不要把你当傻子么?”
岑疏亓:“……”
楼君弦重复,“他在撒谎。”
男人浑身剧烈颤抖,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睛,嘶哑道,“我没有!”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莫大的刺激,蓦地一颤,噌噌往后退,眸中流露野兽般警惕,低声道:“你们到底是谁?你们是苏家的人!”
岑疏亓试图安抚:“我们不是……”
“别过来!!”男人声嘶力竭,踉跄站起,白雪从他的破絮棉袄上唰唰落下,他竭力护着身后妻儿,“灵力……你们是巛洲仙盟的人!你们要是敢在东洲动手,我就到天商府去告发!!”
楼君弦:“……”
围观的村邻越来越多,像是荒僻地域中抱团的野生动物群,用沉默散发出极具威压的信号。岑疏亓蓦然一惊,冷汗淌下,以楼君弦的身份,莫说动手,就是暴露也万万不可,正欲抬手将那人拦下,却听一道嗓音———
“你知道息影纱吗?”
岑疏亓眼前一黑。
“此物生于阴鬼秘境,采鬼阴浸水,化汽熏丝,熏满一年至冬至取丝织纱,能隐息屏气,鬼神不察,半尺可值千金。”
像是预感到什么,岑疏亓心如死灰地放下手,选择闭眼。
幂篱如漆黑流水淌下,纱衣纱幔背后,楼君弦温声,“做这身装束,用了十二尺。”
场面陷入死寂,只听雪山风声凄厉,自远方呼啸而来。半晌,男人才反应过来,逐字逐句,难以置信。
“你是在炫富吗?”
“……”
“他是在告诉你,”岑疏亓好疲惫,“就算在这里动用灵力,莫说是仙盟,就是天商府在一里之外,也觉察不到分毫。”
他越说越羞愧,直想把楼君弦撕成两半。
这样不要脸的话也说的出来!
岑疏亓的用词已极尽委婉,说的是“动用灵力”,而不是“杀光你们所有人”。
男人目瞪口呆。
他的眼神由震惊转为呆滞,再转为愤恨,“仙盟便能如此罔顾人命?天箓在上,你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岑疏亓头痛欲裂,“这位兄台,可否先听我解释……”
“你已经死了。”
岑疏亓崩溃,“君弦你不要再……”
他猝然感受到什么,猛地看过去,刹那间脊骨一僵,仿佛被钉死在原地。
岑疏亓强硬扭头,延迟的直觉终于在此刻,风暴般席卷至全身。
……什么时候?
黑纱幂篱下,楼君弦漆黑的瞳仁里泛着一圈鬼魅的淡金色流光,息影纱隔绝光色,那一抹鎏金灼灼映在瞳孔处,泛着带笑的活意。
“汝既已忝列生死簿,何以肉.躯被人驱使,杳无归处?”
罡风自虚空起,一道磅礴剑光于天地白幕撕出一道斫口,以摧山裂海的威压席卷而来,拦腰将村庄碾成碎末!
院落外围聚的人影顷刻间消失,面前男人飞身护住妻儿,厚重衣物刹那间裂成碎片,血肉漩涡般飞溅,露出森白脊骨。
岑疏亓失声:“君弦!”
点了胭脂的眼尾寒光一线,岑疏亓毫不犹豫霍然拔剑,却不是面向那对夫妇。
岑疏亓执剑而立,身姿傲然,剑尖稳稳对准那一身丧服似的黑衣,眼里酝酿着隐晦风暴。
千钧一发之际,幂篱底下传来一道如金叩玉的嗓音:
“不演了?”
岑疏亓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看向远处护住妻儿一动不动的男人,未几,一只手从男人身躯下方伸出,扣住手臂,将男人的尸体缓缓推开。
——哭闹的孩子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剩方才那个瑟瑟发抖的妻子。此刻她唇色发白,阴冷地看着面前两人,嘴角似勾非勾。
“什么时候发现的?”
“进门。”
岑疏亓紧盯着楼君弦,他缓声道。
“苏家账簿上有一笔固定支出,按季拨走一份例钱,这笔数字恰好从十年前开始,雷打不动。”
女人嗤了一声,“这能说明什么?”
“那笔钱数量不菲,是苏家给连少明本家的补偿,”楼君弦泰然站立,眸底鎏金明明灭灭,身影却看不出任何异常,“深山里的猎户有了那样的帮扶,即使算不上富贵,也已经摆脱了困窘。”
楼君弦顿了顿,言简意赅地评价道:“房子太破,衣服至少是十年前的款式,过时了。”
女人:“……”
岑疏亓:???
他怎么会这么了解衣服的款式?
岑长老不知情,当初祁墨对小裁缝的一句“随便”,换来了棉庄投递到玄虚山询问款式的一封封信件。于是那段时间,楼宗主桌案上的书由《学生心理学手册》添加到了《服装简史》和《时尚杂报》,堆的高高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宗主预备下山教学,正在备课。
“镜花草庐事变,有弟子反映,连少明发狂时,眉心有一枚诡异的黑色符纹。”
岑疏亓放下剑,没人看见的地方,他松了一口气。
“服用背仙葵不假,但眉心符纹却与此无关,长老院根据弟子反馈将符纹复原,发现那是一种蛊。”
“蛊术多毒,惑人害人,但能驱使人的少之又少,在下不才,因一件陈年旧事,恰好知道一种。”岑疏亓摆了摆食指,指尖丹蔻与昳丽胭脂互衬,红唇轻启,“傀儡蛊。”
那句“陈年旧事”一出,幂篱底下瞳眸里的淡金色忽明忽灭,像是墨池里一尾翩然游动的鱼。楼君弦紧紧闭眼,再度睁开时,依旧是那一派温和淡然,深不见底。
“此蛊殊为奇巧,需双方以心头血作引,背仙葵的叶脉入药,一月一服,服满十年。”
“成功以后,中蛊之人意识与蛊主连通,可入侵可控制。也就是说,有人自十多年前就给连少明种下此蛊,他在仙盟的一举一动,对于那人来说,都只是行走的监控和替死鬼。”
女人盯着岑疏亓,良久笑了。
“我还以为仙盟的人都是些酒囊饭袋。”
她语气揶揄,“你们在书斋因为背仙葵争执不休的时候,我可没想到会有仙盟的人查到这里。”
“就算有人多管闲事,我以为,幻术也足够应付过去了。”女人叹息,“看来还是我太疏忽。”
岑疏亓默默想不是你太疏忽,是有一个可怕的家伙太闲了。
女人话锋一转。
“只是因为这个吗?”她站起来,地面上所有幻术顷刻消散,唯有男人刮肉露骨的尸体倒在雪地上,女人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头发。
她看着楼君弦,嫣然一笑,“只是因为苏家的账簿?”
「天商府乃负责管辖人间的权柄,东洲大小国家皆束于其下,同管辖巛洲的仙盟一样,只不过一个在凡间,一个在仙家。」
小裁缝大约七天寄一次信,新的还没有送来,于是祁墨掏出旧信,趴在桌上看,试图找点困意。
「对了姑娘,听说天箓大人住在山上,要是看见他,请您代替问声好。」
祁墨眼睛一弯。
小裁缝还不知道呢,要是给她知道他们敬重的天箓大人就是房心殿那个冷冰冰的棺材瓢子,不知道又会是作何表情。
那句话话尾又被画了一个叉,大概是很不好意思,小裁缝继续写:
「对不起姑娘,是我太做主,天箓大人事务繁忙,若是被我等平民烦扰,那可真是罪无可恕。」
祁墨的目光落在那个“事务繁忙”上。
都出差这么久还没回来,那确实繁忙。
平时都在做些什么呢?
祁墨眨了眨眼皮,有点困,将信件收入囊袋。迷迷糊糊中想,下次给小裁缝写一封信,让她帮我打听打听吧。
储物囊袋里,卡在一堆药瓶道具中间的唤灵盘突兀一亮,灵阵中,标记“老乡”的灵力来源传来一条消息:「吓死我了。」
「我上次不是跟你说有个下毒的任务吗?」
「虽然过程很惊险,不过好歹是成功了。」
「不愧是我!」
与此同时房心殿前,毕月端着午饭坐在石阶上,吃的唏哩呼噜,两颊塞得鼓囊囊的。他蓦然抬首,一道身影挡住了树叶间隙的光斑,将他整个人笼罩。
“你好。”
那人生的面宽颌方,眼角犹如鹰钩,含着格格不入的温润笑意。
汪佺弯下身,腰间青红绶带微晃,客气道:“祁墨师姐刚刚在公厨被汤泼到了,让我来帮她寻件替换的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祁墨午休睡一觉醒来天变了(
到目前为止一直是裸更,但是裸更太痛苦了,总感觉写得不好,预备趁清明攒攒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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