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巛洲篇24

本命剑,多少剑修梦寐以求,日夜修炼的里程碑点,就是拥有一把本命剑。

玄虚山设置了一套评分体系,每年排出前十名,安排至长庚阁剑渊醒剑。多数人无功而返,只有极少数慧根异禀者,能成功匹配本命剑。

进入玄虚山半年后,十二岁的祁墨作为宗主楼君弦的亲传,踏进了长庚阁的大门。

那年距离仙盟颁发合办条例还很遥远,长庚启明作为玄虚山的内置阁楼,据说是数百年以前某位先祖飞升前信手划下,一阁存天下功法,一阁汇四海神器,每一层设置重重关窍杀阵,越往高去腥气越重。十二岁的祁墨独自站上了长庚阁的顶楼,四肢没血,衣裙无风自动,女孩的眼眸凉如墨滴。

启明阁的顶楼是无边苦海,书脊如鱼,密密匝匝漂浮在海面上,晒太阳似的,浮沉一望无际;

长庚阁的顶楼是万丈深渊。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望不到底的黑洞,在脚下吹着呼啸的罡风。

腹部皮肉撕裂,女孩仿似毫无知觉,面无表情伸手折断箭杆,肩脊一抽,呛出口带着碎肉的血沫。

刺红的血肉如同失翼鸟往深渊坠去,下一秒,祁墨听见脚下传来低吟,整片大地随之震颤,像巨人开口时的喉管。

“……混元余孽,唯诛可解。”

茫茫黑荒中,分不清哪片是天,哪片是地,唯有偈颂般的吟唱自四面八方的边际卷来,高高低低,汇成庞大的音流,“天道降世———”

“以抵君喉。”

地面传来阵阵断裂,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逐层突破,空气迅速旋转凝固,刹那间清越的长啸穿透天际,长剑浴光而出,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烧出一个孔。

看见唤醒它的竟是一个不满豆蔻的稚童,神剑暴怒,登时间锋芒毕露,磅礴剑意杀气腾腾,洪流般涌至女孩跟前!

祁墨毫不意外。

师父嘱咐过她,顶楼的每一把剑都赋了灵,囚禁在此地,短则百年,长则上千,因此大多数解封之后绝不愿再屈居人类腰间,唤醒只是其一,驯服,才是最后至关重要的一步。

神剑对女孩的不自量力感到愤怒,她的修为在它看来一眼望到底,此等低阶人类唤醒它也就罢了,伤势累累之下,竟还毫不知耻同它对峙!

胆大妄为!

那场驯服,准确来说,是剑对人的单方面虐打。

祁墨太小了,那样的年龄,本应在山门里做人见人爱乐善好施的小师妹。

而她却成为了数十座山的师姐,身体里好似坠着千钧重物,日日夜夜,不得寂静,永无宁日。

一人一剑斗了整整两个时辰,杀至最后,祁墨几乎成了个血人,但她却依然站着,脊背不曾弯过一分一毫。

在一处偶然的破绽中,祁墨眼疾手快,掐出一道诀打向剑身,随后抬手握住剑柄,霍然转身!

“我不要你臣服我。”

剑意强行崩开稚嫩的掌心肉,滴滴答答的腥血垂延至地面,神剑猝然安静。

“我向你保证,”女孩嗓音稚嫩,语气却出奇平静,像是从那满口浓血中说出的,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你会是第一个杀了我的。”

“也会是唯一一个。”

“……”

抵君喉沉默。

自那以后,它的沉默有如不断生长的万丈深渊,一寸一寸绵延地底,像是埋藏了什么,又像是积蓄着什么。

剑和人确立了“唯一”的契约,走出长庚阁的时候,残阳如血,尘静岭寂。

阁楼外乌泱泱一大片,站了许多人。

她的师父一袭白衣,如隔世尘仙,周身带着一层不属于人间的淡色光晕。他朝她伸出手,指腹覆着薄薄的茧,肤色苍白,看上去病态又冰冷。

“无岐。”

她抬眼望去,日与夜交替相映,光影混沌中,唯有师父的嗓音清晰入耳,叮当敲在地上。

那声音的余韵烙在她的记忆里,绵延至往后,血光乍现的岁月。

穿越以来第一次上这么多课,祁墨大脑连接胃,两者被榨得空空如也,一下课,她就拖上鹿穗,风风火火杀去了食堂。

吃完午饭以后,祁墨查了查自己下午的课表,叹出一口掏心掏肺的长气。

课课课,哪来那么多课要上。

上哪不是虚度光阴,非得选在学堂里听水课睡大觉,这样性价比低又没有情.趣的方式吗!

祁墨愤愤朝空气挥了两拳。

房心殿上山下山路程可观,为了保障午休的长度和深度,祁墨决定干脆在学堂里应付一下。站在公厨门口她想了想,绕了点路,飞快钻进了石榴林。

一个多月的时间,花已经谢了大半,往日绿丛点绛红的盛景,如今肃穆凄清不少,只有鼓囊囊的苞酝酿着青涩的果实。祁墨随便挑了一棵树坐下靠着,翻开随身携带的识字笔记开始温习。

果然没过多久,熟悉的尖细嗓音如约而至:

“我还以为你到死都不会来找我了呢。”

眼下局势不好,对“死”这个字眼有点敏感,祁墨揉了揉耳朵,对上了鵷扶幽怨的莹红瞳眸。

今天没化形,只有一只嫩黄的毛绒绒的兔子蹲坐在地上,披着从树叶间隙漏进来的阳光,金灿灿,暖融融,看的祁墨手痒。

奈何这只毛绒绒一开口,那股阴森刻薄的妖物气息就扑面而来。

“进度怎么样?”

祁墨回头翻笔记,“不怎么样。”

鵷扶大怒,“那你还敢来找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祁墨现在已经是个灵脉尽毁的废人了,杀一个废人要什么功夫?休得诓我!”

兔精的消息来源一如既往靠偷听弟子墙角,倒也灵通。

“你这妖精好不讲理。”

祁墨往后一仰,伸出手指,体态懒散,兔子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掩藏在下颌两点灼灼红痣,美丽且赘余,“这石榴林是学院财产,又不是你的地盘,我来这里坐坐,何以称‘找你’?况且就算祁墨废了,她背后的长老和宗门,难道也跟着废了?”

“……”

鵷扶冷声:“什么意思。”

祁墨“啧”了一声,细长的手指点在太阳穴,“有点脑子别光放那当摆设,动一动啊,想想看。”

“祁墨一介废人,若不是背后整个玄虚山高层的默许,如何能继续待在学院里?”

“高层”这样崭新的词汇让鵷扶噎了一下,不过词通达意,倒是也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兔子暴躁,“你到底想说什么?”

祁墨摇了摇头,一派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你呀你呀,你既有杀祁之心,又无筹划谋略;既主动收集情报,又不想不思不看。光凭一张嘴说、一颗心恨,有什么用,如何能成事?”

祁墨顺手将识字笔记丢进储物囊,“再说了。”

“清泓学院是那么好进的?”

“我不远万里,刻苦修炼,发奋求学,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好不容易才进到这里,若是因为帮你杀人被驱逐出去,甚至有可能遭到一个宗门的报复,岂不是得不偿失!亏死我算了。”

祁墨轻飘飘扔下最后一枚炸药,“我说,别把你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她一字一句,“鵷扶大人。”

鵷扶大人彻底炸了。

“亏?!你竟敢说亏!”兔子伸着脖子嚷嚷,祁墨想用手捂住他的嘴,又怕这小没良心的觊觎她的血再叨一口,只好作罢,摊手看着兔子发飙,“你这穷酸饿醋没眼界的乡巴佬!这狗屁学院算个鸟?!区区一个玄虚山的亲传,就是杀她十个五十个,有本大爷罩着,你怕什么?!”

“哇,好厉害。”

祁墨根本不吃这种饼,加上她有意刺激鵷扶,神态做的更是要多平淡有多平淡,就差把不在意三个大字刻脑门上,“不过鵷扶大人,恕小的直言,你若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又何苦在这里东躲西藏,只与我这样微末的小人物整日打交道呢?”

“……”

祁墨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果然都是吹牛的吧,死兔子。”

被如此大不敬称谓,鵷扶却出奇的静了下来。他蹲在地上望着祁墨,忽然开口:“记不记得我与你的许诺?”

“噢,”祁墨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蜷着发丝,“你说的那个‘绝对值得’、‘跟它一比,所有东西都是浮物’的许诺?”

“……”

“可我现在不感兴趣了,代价太大,我害怕,”她摊开手,“你找别人吧。”

“晚了。”

兔子阴森森,“想来就来,想走便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祁墨毫不畏惧,“手脚长在我身,眼唇生在我脸,我有脑子有血,有本事你把它们挖了砍了全榨干了,否则凭什么支配我?”

鵷扶一愣,随即冷笑。

从第一天认识她罔顾他的意愿执意要去岐黄堂的时候,鵷扶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个难啃的硬茬。

尽管她连个小孩都背不好,爬个坡都低血糖,还自称没有灵力……

想着想着,鵷扶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随即眼神中流露几许嫌弃。

太弱了,实在是太弱了。

这么弱的人怎么能进玄虚山?

“总之,我已经把许诺好的那东西放到你屋里了,”兔子大言不惭, “你,我,一条贼船,懂?”

“放……”

祁墨愣住。

祁墨眼底浮现怒色。

她就知道兔精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

苏醒那日房间里臭得像有人窜了,果然就是他在搞鬼!

“你放了什么?!”

“你肯定喜欢的。”

兔精洗了洗耳朵,随即一跃消失不见,只剩一句话在空气中飘散,带着几分可憎的狡黠。

“找找看咯。”

祁墨霍然起身,动作大了些,一团极小的纸团从她的腰带缝隙掉了出来,咕噜噜滚到树荫处。祁墨毫无察觉,站在原地忿忿地想了一会儿,越想越气,踱了几个来回,抬步向学堂走去。

此时数百米之外。

汪佺猛地捂住耳朵,将卡在耳孔处的黄色纸团倒在掌心,愣愣的站在原地,好像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汪兄,你怎么了?”

同伴不安地看向他。

从剑修课开始,汪佺就像中了邪一样越来越不对劲,如今走着走着还突然抽风,这谁能抵得住!

汪佺看着纸团渐渐弥散,猝然笑了一下。

像是释然,又像是兴奋。

“没事。”

他的手拍了拍同伴僵硬的肩膀,眼里闪着古怪的笑意,“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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