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巛洲篇13

毒雾能够溶解金丹期以上的护体金光,破解唯有一法,就是不断燃烧灵力凝练新的金光。简称:凿哪补哪。

普通修士难以在雾中久待,要么被毒死,要么选择竭尽灵泽而亡。

两种都算不得好下场。

“此事殊为蹊跷,妄下断论恐自乱阵脚,真人你听我说……”

悟桑一行人疾步赶往毒雾中心,谈乌候周身燃起护体金光,一边手指掐丹一边语速飞快,试图挽回局面。

不等他说完,瀚海般的灵力从书斋之外悍然落下,霎时间三位真人齐齐脸色一变,其中属岑疏亓变得最厉害,他急急抬步上前,顷刻间,磅礴灵力扫荡开来,毒雾散去,眼前一片清明。

“……”

谈乌候手指一错,方才的药丹已消失不见。

看来用不着了。

岑疏亓脸色尤其严肃,不顾悟桑诊疗现场中毒弟子的嘱托,御气飞身上前,平日里惯常不正经的公鸭嗓竟然平添几分厉色:“君弦!”

楼君弦扣着祁墨的肩膀输送灵力,眼皮也没抬。

眼前血腥混乱的场面让岑疏亓愣了刹时,看见姚小祝被咬住命害满面痛苦,腰间银剑啸然出鞘,剑风如暴雨银针直逼狂人项上人头,眼看就要削下脑袋。

千钧一发之际,岑疏亓瞥见了那人身上的学院制式道袍,还有腰际粉青印染的弟子绶带。

他瞳孔一缩,强硬地收起剑锋,被后坐力生生推着退了几步,震惊抬首,立刻伸手卸掉发狂弟子的下巴,将他从姚小祝身上撕下,随即一道略带怒色的音吼在书斋响起:

“谈乌候———”

粉青绶带,正是望君山弟子的象征。

清泓学院化境高手云集,素日城池营垒滴水不漏,短短一日内血光乍现诡邪横生,再晚来一步,便是弟子互相残杀的凶景,性质之恶劣远超想象。岑疏亓冷着脸将弟子丢给惊骇赶来的谈乌候,在他转身之际,一道极寒剑光贴着耳廓擦过,毫不犹豫直指在地上抽搐的发狂弟子!

锵——

环首铜刀堪堪架住凌冽剑锋,谈乌候一手拢着抽搐的弟子,手持铜刀额角沁汗,吃力笑道:“楼宗主……弟子皆是受害者,不必过多苛责了吧。”

尽管在笑,但他望向楼君弦的眼神中仍旧带着一种极其克制的疏离,一改往日谦谦模样。铜刀一划勉强卸去剑力,谈乌候一字一句道:“此乃我望君山弟子,无故发狂定是有背后黑手,楼宗主如此,未免太过武断……”

“是背仙葵。”

“……”

场面鸦雀无声,姚小祝察觉氛围压抑颤颤巍巍蹲到了纪焦身边,谈乌候则缓缓拧紧了眉。

背仙葵,三洲违禁药植,以此植入药,可在具有一定副作用的前提下短时间大幅提高灵力等级————

对于多数修士来说或许是这样的,但背仙葵的真面目远不止如此。

它自五年前出现在仙盟江湖上,两年内引发奇案无数,其中一起弑师丑闻轰动三洲,仙盟动员沿着蛛丝马迹,千方百计方才查明:背仙葵不是药,而是一副灵脉。

人工培植的伪灵脉。

此物能够使凡人入仙道,使灵脉尽毁者重生,但烈性极强,一旦无法接纳,便会吞食人的理智与识海,使其变成一具没有自主意识的肉躯;

即使成功吸收,对灵台、灵根、亦是损害极大,同时具有极强的赖药性,使用之后,生命进入倒计时,不死不休。

如此邪门的药物三年前便被三洲联手禁断,何以今日又在清泓学院里重现?!

谈乌候的嘴唇不知何时已失去血色,一袭红衣铺地犹胜血涂,他是丹修高手,只需稍稍一探,自然比谁都清楚这弟子体内的情况。然而下一秒,谈乌候像是察觉到什么,瞳仁微缩,喃喃道:“不对……”

“不对。”

他的目光直直看向楼君弦,后者周身庞大灵力运转,眼皮掀也不掀。

“此弟子体内灵脉灵根一应俱全,若是想寻些禁药灵丹走捷径修行,断不至于以身犯如此大险……”

这位一向以有匪君子为著称的望君山山主,此刻发丝垂下,嗓音喑哑,看着怀里双臂尽断不住痉挛的弟子,眸中闪动着复杂情绪,“这位弟子乃我山门优秀学子,家中贫寒习得天赋,素日态度认真成绩优异,背仙葵一事实有蹊跷,背后定有其他缘由,还望楼宗主深思熟虑。”

他咬牙:“一个学生的清白不能……”

“谈宗主。”

学院是六座山协议上的合办,因此见面时仍以宗主相称。当这两个字从楼君弦薄唇里吐出时,不知为何,所有人的脊骨下意识一僵。

“学院内对弟子丹修材料把控极为严格,正常渠道下,绝无制造毒物的可能,”掌心灵力源源不断地送进少女体内,即便如此,她仍旧毫无波澜,像一具没有声息的苍白纸人,楼君弦的嗓音淡漠,“只有一个例外,谈宗主,是你的药谷。”

寂然。

旁边响起岑疏亓虚弱的声音:“是药原,君弦。”

“此事无论内幕,谈宗主都暂时脱不了干系,”楼君弦终于抬目,他的眼皮极薄,侧头看向人的时候,眸中似黑云压城,却只敛着一丝摄人的冷光,“与其尝试毫无证据地说服我,不如抬眼看看此地,这些人还需要你的帮助。”

谈乌候嘴唇轻抖,岑疏亓终于又找到插话的机会:“君……”

“吾徒伤重,盖因望君山弟子之故。”

此话一出,岑长老的脸色彻底垮了,他一言难尽地看着楼君弦冷淡的表情,试图阻止:“你别……”

仙盟推行宗门合并学院后,主张消除芥蒂以一院弟子相待。

然而然而,六个完全不相融的门派硬融谈何容易,规则只白纸黑字一笔带过,大家也不过都睁只眼闭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此刻玄虚山宗主竟公然将界线一笔划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此举都实在欠妥。

岑疏亓又开始冒汗,奈何有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冷声道:

“这笔账暂且搁置,望来日见面,谈宗主能给我个交待。”

“……”

看着谈乌候愈发青黑的面色,岑疏亓在心里狂念阿弥陀佛,强颜欢笑试图力挽狂澜:“楼宗主念及爱徒伤重心切,谈宗主,谈宗主也是关心则乱,大家都没错啊都没错……那咱们,暂且揭过?眼下要紧的是——君弦你!”

话还没说完,楼宗主已携祁墨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半点不给岑疏亓争辩的面子。后者无语片刻,拍拍自己僵笑的脸颊,转身蹲下查看发狂弟子伤势,一边查一边叹息:“止完血后安排人送去岐黄堂吧,唉,唉呀,这真是……”

“他一直都这样吗?”

“——谈兄?”岑疏亓惊愕。

谈乌候看向岑疏亓,眼神中似有空白,却带着某种强烈未褪去的情绪浪潮,呢喃道:“他一直都这样吗?”

“这样……冷苛。”

祁墨从未有这样痛过。

小的时候曾经出过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那是祁墨人生中最危险也最痛的时刻,可是和现在相比,一切都显得那样温和,甚至微不足道。

浑身像是被某种撼人的压力钳制,筋骨一寸一寸的碎裂,岩浆侵蚀着每一处毛孔空隙,连呼出的气都灼的五脏剧痛。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体内生生破开,犹如数千只枝条般的手臂,挣得血肉淋漓。

狂人眉心的图案烙印般在识海开天辟地般掀起滔天火浪,冷热幻境交替间,祁墨的掌心被塞进了什么,下一秒,澎湃的灵力强势破开识海禁制,如同一场天降飘雪,止住了无休无止的滚烫灾难。

还是很痛。但是,她的眉毛渐渐松开。

梦呓般的嗓音似从天际传来,轻的像是泥土里的微尘,凡人皆可踏过,无人为其驻足。

“……不会再有下次了。”

声音轻如鸿毛,无悲无喜。

“睡吧。”

她努力想辨认那是什么,却无可奈何,任由自己被拖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

鸟雀拂翅越过重重绿森,风声呼啸卷上苍穹。

一根嫩绒的羽毛轻轻落在白玉阶上,正殿前,少女身穿统一制式的蓝袍,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再松手时,白皙肌肤上已多了两片晕开的腮红。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的动作,捏拳低声鼓劲道:

“没关系,没关系,小问题,你可以的你可以的……你可以!鹿穗!”

话尾语气已然担得起一句壮士走好,鹿穗仰头,清亮剪水般的眸子里倒映出万里晴空,她松了松僵硬的肩脊,昂首阔步走进正殿。

殿内摆设出奇空旷,因地势极高,周围无山林遮蔽,大亮天光从镂空雕窗通透投进,映的整座大殿愈发旷然。梁栋之下,唯余窗檐底的一桌一椅,鹿穗每每进到这里只能站着,也不敢盘腿坐下。

她默默在心里吐槽。

那样有失礼数嘛。

忽而一阵异香拂面,再眨眼,桌前已落座一位翩然身影,浮雕玉面遮住半张脸,宽大墨袍不甚严谨的挂在身上,露出雪色的手腕和锁骨,那人松松垮垮地倚在扶椅上磕松子,看不清眉眼,只见扬起的嘴角,笑嘻嘻道:“是由筝呀。”

鹿穗乖巧颔首:“师尊。”

“为师闭关在此,你跟着你师姑在山下,有没有好好学习?”

“有的。”

“有没有好好练功?”

“有的。”

“那,”松子壳在唇间碎裂,玉面下的眸光轻亮,笑得春风拂面,“有没有好好交朋友呀?”

“……”

鹿穗抿嘴,像是在酝酿词句。

半晌,她抬眸对上师尊的眼神,大殿里响起少女清脆笃定的声音:

“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