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巛洲篇5

山下学堂建在一片旷然平地,往后地势渐高,尽头一潭清泉,回清倒影,素流自参差崖壁徐徐淌下。

两条长梯贯穿始终,将学堂分成三块,空中梨木连廊垂直于长梯,连接两端的启明、长庚阁。靛蓝道袍系着不同颜色的绶带,穿梭在连廊,长梯,堂间,来来往往,一时井然。

早膳过后,弟子们陆陆续续前往考核。

体修考核在金刚堂。堂内大院中,梧桐树撑开掌大的叶片,盛满晶莹的粼光,穿堂风过,光便悉数砸在地上,稀里哗啦的响。

台阶下,一排石桌摆将开来,桌上从小到大的特制灵锤依次排开,三级白石台阶之上,便是此次监察考核的夫子。

身材矮小,老态伛偻,晶莹白发如瀑般垂下,执着一根粗糙的木杖。

厚重的眼褶盖住了眼缝,因此看上去总是笑眯眯的。祁墨有种看到了老家某位慈蔼可亲的叔太爷的既视感,看上去老的快死了,但就是不死,每逢过年回家,都能看见他安安稳稳坐在主位上,接受小辈们的朝拜。

“那位就是欧阳夫子?”

石桌前排起长队,祁墨站在队伍中,耳听八方地捕捉到来自其他队伍里的嘀嘀咕咕:“那真的是洗髓大佬吗?就长这样啊。”

祁墨也想问。

这和她预计中虎背熊腰、身强力壮、声如洪钟的健美男子,不能说有几分相似,只能说相去甚远。

“下一位。”

老者嗓音嘶哑,犹如耆凫引吭,嘲哳难为听。周围嘀咕更甚,祁墨的眼神却渐渐放在的队伍前方,那是一位身材高壮的男修,站在石桌前,正全神贯注地聚气。

在一众法术器皿的绚丽职业中,体修看似平平无奇,却是对天赋、体能、心性要求最高的一项职业。

因此也非常冷门。

肉体凡胎无非浊气化物,炼丹为净体,修剑为修灵,炼器为托物,运符为引法,画阵为聚灵。相比较而言,炼体是更针对凡人肉身的改造,从表皮到器官,运真气淬体,化肉为灵。

讲大白话,真正的大成体修,就是传说中以物理对抗魔法的究极大师。

淬体只分入了门的和没入门的,所以体修针对大部分弟子的专业考查重点,放在了有手就行的锻体和体术上。

鬼说的有手就行。

真是四百米丧尸听了想呕吐,八段锦野鸡听了想自杀。

祁墨听了想拔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有首就行是吧,好好。

锻体考核设置了一套规范,通过特制灵锤来检测锻体的达标程度,从一到六,三等是合格,五等则是优。男修将衣袖尽数捋起,露出筋肉漂亮的粗壮手臂,活动了一下,然后举起了第一个。

第二个。

第三个。

俗言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其他人还在第二个石锤上使出吃奶的劲时,男修已经飞快完成了第三个。祁墨咂舌,仿佛看到了体测上咬牙切齿仰卧起坐的自己,旁边是一秒一个做到起飞的变态组友。

周围人皆眼露惊艳之色,有人道出了男修的身份:

“纪焦,年纪轻轻就修到锻骨境界,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咱们跟他可比不了。

“据说伏狼山山主本意将他收为亲传,不过仙盟令下,亲传取消,若不然,能在这见到他?”

祁墨:“……”

偌大个学院,亲传之间是有什么磁场 ,这一个又一个的,好不值钱。

而且而且,“亲传”二字一出,空气便似有无数游丝般的滚烫视线落在祁墨身上,让人要多不痛快、有多不痛快。

这么几天下来,祁墨也有所察觉。

似乎无论走到哪,每个人都认识她,每个人都试图观察她。其他亲传未必人人知晓,但祁墨,好像被当作某种常识,在学院众人的认知里面刻烟吸肺,铭诸五内。

祁墨的头好痛。

原主到底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这些人这样关注她?

这边在压力山大,那边男修已经结束了四等灵锤。只见他沉气定脚,周身气场隐隐幻动,细丝般的暗金游走于手臂筋脉,将肌肉划分成漂亮的群块,不像是人肢,更像肉.身灵器。纪焦闷哼一声,再一定睛,第五只灵锤已稳稳举在手中。

欧阳夫子执杖而立,眼褶微微掀开,露出一丝精亮瞳光,又很快敛去,不动如山。

有人喝彩,有人偷瞟祁墨。

“……”

对碰不可怕,谁丑谁尴尬。两大山门的亲传齐聚,祁墨并非体修专修,结论自然因人而异,但众人无非是抱着吃瓜看戏的心态,结果无所谓,氛围最重要。

毕竟这么严肃无聊的场合,谁不想找点乐子看?

作为牺牲品的祁墨,对此深恶痛绝。

真是人心不古,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人走茶凉。大悲啊,大悲!

锻体考核进行得飞快,纪焦也见好就收,侧身冲着身后的队伍轻轻点头。

考核仍在继续,多数人的成绩徘徊在二等或者三等,有自知不行举到二等就放弃的,也有满脸通红额角青筋想再高一等的。

轮到祁墨的时候,场面倏地静了下来。

所有人望向这边,目光中隐隐有所期待。

石锤表面并无特别,纹路粗糙,甚至形状也不规则,只在侧端伸出来一条细长手柄。祁墨垂目,看见上面金光流动,似掠影水波,从左至右,递加盛放。

缥色袍袖微微上捋,祁墨长指如玉,关节苍白,稳稳扣在了第一等石锤的手柄上。

纪焦靠在梧桐树下上,目光穿过重重石桌身影,停在了女修的侧颜,和清癯的肩头。

欧阳夫子沐浴晨光,唇角似笑非笑,执着木杖,有如一座慈爱的雕塑。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祁墨的起势,哇,那实在是,实在是……

好普通的姿势。

她就那样站着,不蓄力,也不弓腰,只是站着,手放在石锤上,像是抚摸,像是沉思,总之,一动不动。

穿堂风过,叶片摩挲,大院静得落针可闻,空气里含着一锅平静的开水,只要再升高一度,随时可以沸腾起来。

紧张的连空气都分毫毕现的时刻,祁墨却忽然笑了。

她的笑容那样诡异,那样悚然,那样不可捉摸,人们极少在正常人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笑,似哭似惧,似悲似喜,堪比调色盘,犹胜扇形统计图。

是时候了,祁墨微笑,是时候让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修真弟子开开眼,什么叫用尽全力拉了坨大的。

众人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石锤上的苍白细手。

下一秒,只听得女声如击玉沉石,在大院内镇定响起:“我放弃。”

“……”

“……”

好话不嫌多,废话不多说。祁墨转身离开,潇洒,利落,不带走一片云彩。

波澜似的议论泛起,一圈推开一圈,纪焦面无表情。欧阳夫子佝腰执杖,笑得很慈祥。

表面上,堂院里尚且风平浪静;

唤灵盘的法阵中却立即像炸开了锅,符文如同蝗虫过境,密密匝匝涌现:

“听说玄虚山的大师姐锻体考核,连一等石锤都没举起来?”“真是疯了,什么谣言都敢传。”“在现场,是真的。”

“不是没举起来,是主动放弃了。”

“有什么区别,你怎么知道她是主动放弃,还是举不起来才放弃的啊。” “不是传玄虚山的大师姐受伤了吗?受的什么伤也没个准话,不会已经废了吧……”

“说这话的人根本就没看见当时大师姐的背影,那叫一个潇洒!”

一片走势愈低的质疑中,一道突兀的声音斥了进来,像只聒噪的青蛙,鼓着嗓门喋喋不休。

“你们断章取义造谣倒是有一手,大师姐分明就是不屑于争这种浮于表面的等级名利,怎能与你们这些整日嚼舌论醋的家伙混为一谈!”“也不想想看,就算是受伤,那可是当初在湫水港单枪匹马手刃千年鬼修的大师姐!一战成名至今,敢问在坐,有谁敢,谁能?大师姐要是想举,怎么会连一等石锤都举不起来?”

“怕就怕她受的可不是小伤哦!”

“是啊是啊,我早就想说了,既是元婴,怎会一点灵力都感知不到?”“不是说她的修为早不止元婴了吗?”“那就更奇怪了呀!”“有点人脉。赌不赌,这玄虚山的大师姐在山外受了重伤,浑身灵脉尽断,已经是个废人啦。”

“废不废的,你且看着。”那道反驳的声音显得如此渺小,却狂妄得不行,“待体术考核之时,小心不要被大师姐吓死!”

每日的补灵符有限,不到必要时刻,祁墨不会打开唤灵盘,也就看不到灵阵上热火朝天的议论。

而且现在有更麻烦的事,等着她去苦恼。

大院的石桌撤下,一辆,没错,祁墨看见一辆用铁片连缀的盔甲被推了出来,及膝高,边缘浸润着锋利的寒光。

祁墨最初还担心是不是要开始小说情节里最经典的抽签打架了,如今看来,这种担心完全多余,显得她智商很低。

隔着人群与树影交错,祁墨望着那对闪闪发亮的铁片,陷入沉默。

夫子用木杖点了一张补灵符,符咒自然催动,那堆铁甲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铁片震颤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瞬息,一人高的铁甲拔地而起,无头无脸,手执长剑。烈阳照顶,铁甲周身却四溢着一股冰冷的杀气,一时气势无量。尽管已经看过不止一次,在场的弟子也还是为这精良的灵器制作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欢呼,算是捧场,也算是仪式。

祁墨就欢不起来了。

她无力仰头,看着青天之上一轮刺目白光,只觉得人生好无望。

若是跟活人打,或许勉强能争几分宽允;但灵器却不长眼,也没有心,那一剑下来,该怎样就怎样,考核结果已经不重要了,她能不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如今都成了个未知数。

祁墨满心悲怆,然而现实却总是雪上加霜。考核甫一开始,全程只作慈眉善目雕塑样的欧阳夫子忽然手指一展,带着某种劲风,苍瘦指尖缓缓落下,精准对上在人群里背后躲躲藏藏的祁墨。

两人隔着段距离,祁墨分明看见,那老头眼褶底下沉黑的瞳光。

夫子的嗓音仍旧嘶哑:“她先来。”

“……”

好,早死早超生。祁墨乐观上步,不知为何,台阶上的欧阳夫子看似面色不动,祁墨却总觉得有一束格外灼人的目光从那个方向打来。她装作毫无知觉,拔剑而立,面前是比她高一个头的铁甲人。

这铁甲,远看只觉冰冷僵硬,杀气无量;如今近距离观察,才发现这无头铁甲人细节制作之妙,铁片缝隙下隐隐透出精准的骨骼走势,看来制作这铁甲的不仅是个器修大师,还对人体学颇有造诣。

生死攸关之际脑子里浮现的竟然是这种事,祁墨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握了握手中的剑。

在原主与祁墨灵魂接触不良的记忆里,除了部分人脸,还有为数不多的名号,其中之一便是她手上这把剑,抵君喉。

坦白说,祁墨跟这剑不熟。

在她腰间佩了三日,也只当个挂件。此时,此刻,她紧紧握住抵君喉的剑柄,只觉得掌心灼烫异常。

那股灼热沿着十指抵达四肢,陌生的让祁墨有些抵触。

然而,已经没有时间再给她做出多余的反应。

铁甲被灵符催动率先发难,身形一动,剑带疾风直逼要害。寒光闪过,祁墨下意识闭眼,只听“铛”的一声情响,祁墨愕然抬头,抵君喉腰抵长剑,生生挡下了铁甲的第一招。

她看着自己的手握着抵君喉,就像看着一条不属于自己的手臂,惊骇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