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萧瑟的夜风吹散了柏树的枝条,那些上了年纪经历了好几个秋冬的叶片簌簌地落了下来。
四边染上了暗色的凉秋,卷曲而不复柔软的老叶被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暴力地踩下。
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似乎还有着某种不明的破坏欲,镶着银边的黑靴毫不留情地碾在脆弱的老叶之上,幅度极大地左摆右摆,直到实在承受不住的叶片不得不在绝对的力量之下四分五裂再化为细碎的残渣。
黑靴的主人终于抬起了脚迈向了最中央那棵伫立的柏树,泛黄的老叶安静地躺在地上看着自己碎成细渣的身体。还没来得及控诉这份突如其来的痛苦,一阵不知从哪边远来的暖风吹过,火光蓦地一下就被点燃,小范围的发出金黄炽热的火焰。
残碎的叶沐浴在火里,火舌沿着叶上一道道破碎的纹路蜿蜒前进,贪婪地吞噬着每一抹仅存的绿。
火星子延伸到叶尖便停下了,剩下的一切都变成了匿在地上的灰烬。
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原来是头喜欢骗人的火狮子。”
少年的笑声清脆又干净,不同于寻常面对玉笙总是笑得诚恳又真心。今夜的这抹笑,朝柏既不屑于他如此野蛮的行径,更不耻这头火狮子恶劣的欺骗行为。
利用他人的善达成自己的恶,坏到骨子里的一只妖怪。
“原来是棵表里不一的老柏树。”
伏斗没什么耐性地撩了撩眼皮,神色厌倦地将“老”字咬得极深又极重。
朝柏看不得他这副懒散又邪性的样子,想必在玉笙面前是个假惺惺的可怜模样,在他面前又换了副作派。
一身通天的妖气遮也懒得遮,浑身上下野性十足,分明已经站在了柏树下却偏要往那几乎少得可怜的阴影缝隙处钻。不受他荫蔽,偏又站得歪歪扭扭,像个娇贵又挑剔的公子哥。
朝柏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头善于伪装的野兽。
“火狮一族最不得宠的二王子殿下到此地究竟有何贵干?”
“日栖镇地势偏僻,妖族的三焱原距此至少有五百里远,若说殿下被火狮一族赶出来流浪至此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因此朝柏想请问殿下,您做这一切究竟有什么目的?”
朝柏的人形玉笙看不见,同为妖族,伏斗又是一只有天赋的大妖,自然能看见衣着单薄的少年坐在粗壮的树枝上一脸不悦,可为了维持面上的礼貌不得不抑制胸口滔天的愤怒。
“目的?”
伏斗露出了兽类的犬齿,笑得张扬又残忍:“还能有什么目的?无非就是让这个地方像刚才那片叶子一样。”
““呼”的一下。”
伏斗轻轻吹了一口气。
“就像这样。”
他的指尖燃起了金黄色跳动着的火苗。
“在我不灭的流火中燃烧下去,就这么一直燃烧下去,直到彻底变成”
“灰烬为止。”
伏斗放出了笑声,似乎觉得终于有些痛快,他攫住朝柏的眼神狂妄又血腥。
“为什么?在此之前你应该从没来过日栖镇,日栖镇的一切都跟你毫不相干。玉笙更是与你无冤无仇,她心性善良单纯美好,你为什么要欺骗她,甚至还要毁灭这个她从小一直生活的地方?”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她的家,是家啊!”
朝柏皱紧了眉头满眼不可置信,过于的愤怒让他削薄的肩胛骨都在剧烈地抽动。
“她的家?”
伏斗难得地稍微愣了愣,一点零零碎碎浅薄的画面在他的脑海转瞬即过。
想起那个摊开手心递给他五枚铜板都会脸红的女孩,伏斗浮躁的不受控的情绪竟有些难名地安静了几分。
“玉笙的确是个善良的人。”
伏斗压着步子朝前走了两步,刚好能看清整棵柏树的全貌。
“可那又如何?血债血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疯狂的情绪失去了最后一层防守,蔓延开来,肆虐了夜色下无边的空寂。
“血债血偿?”
“你这是什么意思?”
“哈,那就要问问玉笙的太公了,谁叫他年轻的时候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当年,我母妃好不容易才从火族妖兵的手里逃出来,途径此地的时候却不曾想一时大意被他用捉妖符给抓住了。我母妃当时渡劫失败,为了抵抗妖兵又受了重伤,不然怎么可能会败在那妖道手下。”
“若那妖道尚有良知还能留我母妃一命还算他有人性可言,可他丧心病狂残忍至极。剖了我母妃的妖丹,散了她的法力灭了她的妖气,让她日日夜夜痛苦不息。”
“不仅如此,我母妃在日栖镇,在这里,或许就在我脚下的地方,生生受了二十八日的火刑。”
“每一道伤口,每一处烧痕,每一次受刑,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在见证着这日复一日的暴行。”
“我母妃的血或许洒遍了这个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我连只是站在这里都会觉得无比恶心。”
“在火中炙烤的滋味儿我母妃已经尝过了,那害她变成那副样子的罪魁祸首总该也要尝尝吧。”
伏斗说的事情朝柏并非完全不知,只是他灵智开得晚,很多时候对于周边的一切都是个十分迷蒙的状态。若说是否还有记忆,朝柏的确在很久远的某段日子里觉得四周有些吵闹,女人的哭喊声,烈火的焦烤声,绳子的断裂声。
粘腻的触感,湿腥的气味,一切的一切都太过难受,朝柏觉得他还不如陷入沉睡。
但无论如何,玉笙的祖辈作为捉妖师干出的一些荒唐事他还是知道的。
“可那再怎么说都已经是祖辈的恩怨情仇了,你为何非要把仇恨强加在玉笙身上,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啊。”
“无辜?她哪里无辜?生在满身杀戮的捉妖师家流淌着他们肮脏的血液就是她最大的不应该。只可惜她的太公死了,那妖道的后人现在只剩下了她的父亲和她还留在世上。或许玉笙应该感到庆幸,她没有学她那个该死的父亲捉妖,否则她的命我也留不得。”
“你不杀她?”
听到伏斗的末句,朝柏竟感到莫名的震惊又不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我杀不杀谁与你何干?”
“她的性命我留与不留全凭天意,至于其他人,不,应该说是除她以外日栖镇的所有人都。
“必须死。”
“妖也不例外。”
说罢,伏斗便意有所指地看向了靠在树枝上站得笔直的朝柏。
“话别说得这么满。”
朝柏轻轻一跃便跳了下来,树干上横生的枝节温柔地托着他的脚踝将他一步一步缓缓地移到伏斗面前。
“如果我说,终有一天,你会后悔呢?”
朝柏比伏斗矮了半个脑袋,相比伏斗的野性,朝柏更像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他的语气平淡而又自然,像一壶春水,沁人心脾的同时又格外坚毅笃定。
“后悔?”
伏斗不屑地嗤笑一声:“我只可能会后悔没有尽早给我母妃报仇。”
说罢,伏斗居高临下地俯视朝柏清俊的眉眼。
“更何况,与其担心别人,你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毕竟,这个地方我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会将它彻底毁灭。”
“而你,或许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一阵蓄着火星的暖风向朝柏的面门袭来,风速很急,扬起了朝柏单薄的领口。
似有所感般,朝柏微微侧头,成形的火焰打在粗壮的树干,不一会儿便熄灭下来。
“风息流火?”
朝柏退远了些,脚底的枝干蓦地长出数片硕大的绿叶,托住朝柏的脚踝慢慢升高。
“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
伏斗的眼底已经有了些许兴奋,细看的话会发现那里已经染上了嗜血的神色。
“那就。”
“更加留不得你了。”
一柄没有剑鞘的浴火长剑凭空出现在了伏斗手上,火光照亮了整片后院,伏斗握着剑,嗜杀之气几乎冲天。
“修炼火族禁术的后果便是失去神智,被心魔侵扰沦为它的杀戮奴隶,你会付出代价的,伏斗。”
“付出代价如何,哪怕堕魔又如何,只要能报仇,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堕入阿鼻受尽八十一道酷刑,我也照样受得!”
伏斗握剑划开一道剑气,他踩着剑气腾空而上,朝柏的身后伸出数条粗壮的枝条包裹住他的身躯。
“砰”的一声,枝条被剑气破开,腥臭的火舌覆满了枝条,几片残存的绿叶落在地上碎得干干净净。
朝柏无奈地叹息一声,托住他的绿叶将他升至树干中央。
“青柏未尽,天赐神机,吾愿吾至天明,见三清。”
澄白色的雪光在朝柏的身前流转,古朴的柏树重新焕发出了新的生机,无数根强健的枝条与绿叶盘根错节,在朝柏与伏斗之间的空隙里。
缓缓地,形成了一只巨大的掐着佛咒的手掌。
这只手掌的手心也有雪色的光点流转,似哀婉似叹息,流露出一种少有的,神性的慈悲光辉。
“那就试试吧,或许今夜,也会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