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浅淡,初月高挂,一道道柔和的月光似烟如雾,静静地照亮这一地狼藉。
滚动的血液股股朝外涌去,姜谈冷眼盯着躺在血泊中抬头望月的玉笙。
姜谈忽然开口:“你知道我手里的双刀叫什么名字么?”
玉笙没有看她,甚至根本不想说话。
姜谈自然也知道她不会开口,于是不管她知与不知旋即接着说道:“它们一个叫望,一个叫璃,望刀不杀无名鬼,璃刃不留恶鬼魂。你选一个吧,就这样结束你的性命。”
玉笙听完却大笑着说道:“选?我哪有选择的资格?或者说,选与不选有什么区别吗?横竖都是一死,不如给我个痛快,反正我也转不了世,大不了灰飞烟灭就当我从没有在这世上来过一遭!”
“这无趣又恶心至极的人间,我早就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
“事已至此竟然都还不回头,那好,既然这样,那本殿就允你。”
“灰飞烟灭!”
姜谈右手弯刃轻轻一转,带血的刀尖飞快地袭向血泊中的玉笙。
璃刃划破长空的声音实在不容忽视,玉笙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该结束了,这恍如噩梦般的一切。
爹,娘,笙儿就要消失了,请原谅我不能下辈子再在你们跟前尽孝,因为笙儿没有下辈子了。没有以后,没有将来,可笙儿不悔。笙儿最对不起的是绿偃和朝柏,绿偃为了笙儿变成了那副恶心的样子,朝柏也……
其实朝柏早就死了,只是笙儿是个胆小鬼,笙儿不敢承认,笙儿占用了他的力量却没有在约定好的时间还给他。
笙儿以为只是迟了一会儿应该不会有事的,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被笙儿搞砸了。
笙儿错了,可笙儿不悔,笙儿不能悔,困在这个地方已经五十年了,笙儿真的已经活够了,只是笙儿还是会遗憾。
笙儿能感觉到他就在附近,可笙儿看不到他,没能把他抽筋扒皮啖血食肉是笙儿最大的遗憾。
可惜啊,没有下辈子了,也没有。
机会了。
玉笙眼角的一滴泪落在了血泊中,她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呲”的一声,璃刃没入皮肉。
预想的痛感没有如期而至,温热的鲜血一滴滴落在了玉笙的脸上,懵懂间,玉笙睁开了双眼。
粗糙却带着暖意的指间摩挲过玉笙的脸颊,温柔地替她拭去脏污的血泪。
“没有杀了我,怎么能舍得就这样灰飞烟灭?”
“不会觉得不甘心么?”
一头杂乱黑发胡茬也长满半张脸的男人嘴角染血,分明很疼,可他不敢停下,他怕他等不到她亲手杀了他。
“伏斗,你竟敢来见我!”
“再不来见你,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伏斗双手撑在玉笙身前替她挡下了璃刃,刀刃整个穿过了他的前胸,那里有一个极深的血洞。
“为什么?!为什么来救我?!”
“为什么!”
玉笙一声声带着哭腔的怒吼几乎就要把伏斗拉回那个残忍的雨夜。
“因为。”
“我要赎罪啊。”
伏斗在笑,笑得凄楚,也笑得惨烈。
“大佬!”
已经破开保护障的任南禹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姜谈所在的柏树下。
“什么事?”
姜谈盯着那两人的方向皱紧了眉头。
“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什么?再不说清楚,信不信我也给你一刀。”
“哎呀。”
任南禹指了指那边胸口已经收不住血的伏斗。
“看到那个了么?那个就是方才一直对我们穷追不舍的妖怪啊!”
姜谈听罢却不屑地嗤了一声:“方才连实体都差点聚不出来,现在怎么可能连人形都化出来了。”
任南禹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
“或许,他能化出人形,只是他不敢,不敢以人形出现在她面前。”
“又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
“朝柏,你说今日天气这么好,我出门买支簪子不过分吧。”
玉笙坐在院子的石梯上前后摇着腿,她最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坐在这里享受朝柏专门提供给她的绿荫。
没有毒辣的阳光,微风轻拂带着丝丝水汽,打在面上的时候轻柔又舒服。
柏树的枝丫突然上下动了动。
玉笙看见了,于是她惊喜道:“朝柏你同意了对吧!”
同样的幅度,枝丫轻轻摇动。
“我就知道朝柏你最好了!等我爹回来以后,你千万千万别让我爹知道我又跑出去玩儿了啊,拜托拜托。”
说罢玉笙就提起了裙子飞快翻上了墙,在彻底离开院子前,玉笙回头对这棵活了三百多年的老柏树眨了眨眼。
“快走吧。”
很清爽的少年音色,无奈的催促中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柏树伸展开了枝丫,重新享受着夏日午后来之不易的宁静。
玉笙摸着自己腰间的钱袋在街上随意走走逛逛,她生性|爱闹腾又贪玩儿,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她爹斗智斗勇。
她爹是个老派的捉妖师,整日就喜欢待在家里瞎鼓捣他的符纸,她娘是镇上最有钱的富商,也就是她外祖父唯一的女儿。
外祖父死得早,死之前他把他所有的钱都给了她娘,于是玉笙家就成了这个镇子上最有钱也是宅子最大的一户人家。
玉笙爹每个月都会出几回远门去隔壁镇子或是隔隔隔壁镇子帮忙捉几只喜欢捣乱的小妖怪,玉笙娘跟着他这几年也学会了不少符术,偶尔得闲的时候就会跟他一起出门捉妖。
比如今天就是他们一起出门的日子。
玉笙不像她爹,更不像她娘,她坐不住更闲不住,他们二人才离开了一个时辰,玉笙就已经跑到街上瞎玩儿了。
也许因为父亲是捉妖师的缘故,和旁人不一样,玉笙天生就能看到妖鬼,尤其是鬼,那些阴气不够没有实体的小鬼。
除此之外,她不仅能看到,还能听到,甚至她还能跟它们说话。
朝柏是棵开了灵智的老柏树,大概活了三百来年,可朝柏不许玉笙觉得他老,他说他的年纪放在妖界尤其是柏树一族还很年轻,按人界的算法来看也就十八九岁。
很多时候每当到了晚上玉笙睡不着的时候就爱在院子里瞎溜达,然后她每每都能看见朝柏的树荫下“站”着许多披头散发,脸上表情茫然无措的“人”。
朝柏告诉她这些“人”都是附近刚死不久的凡人,凡人死了以后魂魄离体,而离体的魂魄会短暂失去生前的记忆。
那些人忘记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于是就来到了朝柏的树荫下作短暂的停留。
等再过两天它们吸够了阴气记起来自己的名字以后就会去冥界,幸运的可以到轮回司转世轮回,运气稍微差点的可以到阴曹司入职,运气更差的就只能到地府报个名字然后就在四界各处当孤魂野鬼。
玉笙问他为什么分明是一个妖怪,却对冥界鬼魂的事那么熟悉。
每当这时朝柏都会伸出枝丫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因为我是柏树啊,柏树招鬼,但你别怕,那些都是没什么恶意的小鬼,它们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还没有普通的凡人可怕。”
“那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吗?就像那些小鬼一样,记不住名字,在你的树荫下盲目打转。”
朝柏愣了一下,摸着玉笙头的枝丫稍微有些重,但很快又恢复了他往日的温柔。
“玉笙想要变成那样吗?”朝柏问得有点小心翼翼。
“不想。”玉笙答得很快。
她有爹有娘还有朝柏这么一个天天陪着她的好朋友,她怎么舍得死,又怎么舍得忘记他们,甚至忘记自己。
如果有人问她这辈子有什么愿望,玉笙觉得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希望可以一辈子跟他们待在一起,哪怕没有下辈子也可以。
听到玉笙的答案,朝柏很轻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你不想,我就不会让你变成那个样子。”
末了,朝柏莫名有点期待又很紧张地问道:
“你愿意跟我一直待在一起吗?可能会很久很久。”
直到连我也死去那天。
这是什么问题?
朝柏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跟她一起玩儿了,他爹说他是个不伤人的好妖,所以不仅让他跟她玩儿,甚至还放心让他监督玉笙不许天天出门鬼混。
但玉笙知道朝柏站在她这边,他不仅纵容她的坏脾气,甚至还答应她所有无理取闹的要求。
他对她真的很好,她知道的。
所以玉笙当然没什么心理负担地答道:“如果真有办法的话,我当然愿意啊。”
“不过还得加上我爹我娘,能找一个地方让我们四个一直都在一起就好了,要是那个地方就在这里就更好啦。当然,其实不在这里也可以,只要你们还在我就无所谓。”
“嗯,好。”
在玉笙看不见的地方朝柏露出了一个很轻的笑,他的长相秀气干净,白白净净的看起来的确很年轻。
只是他还没在玉笙面前以人形出现过,他想给她一个惊喜,一个只属于她的惊喜。
再加上爹娘么?有点难度。
但他会努力试试的。
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