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占取春风。”
这场绵绵的大雨，不巧将颜怀也困在了明镜湖边。
原是晨起去给太后请安的，前朝终于定下了今岁科考秋试的时日，忙完了正事，他才腾出空儿来回到后宫瞧瞧，头一件事便是去见了太后。
到底赵老国公还是他名义上的外祖父。
太后见了他，果然问起秋试之事。
太后颇为不喜：“擅改祖制，实在非明君所为。皇帝，你要记得先帝的遗命，几位老公爷再不好，那也是先帝留给你的股肱之臣。”
颜怀的面色登时就冷了下来，只强忍着，不好发作。后宫与前朝牵连过多，实在是一大患。
从慈宁宫中出来，不巧就下起了雨，他心下不悦，也并未传轿，便寻了一处亭台避雨。
“皇上，老奴先回承明殿给您取件披风来？”
“不用。”
颜怀撩起袍角，在水边坐下。
春日的明镜湖迎着水边应着季节盛放的桃红柳绿，格外生机盎然，雨丝弥漫缠绵中，更显旖旎温柔。
他其实甚少有机会这样看着这片湖——说来也许无人能信，不过他实在是对水域宽广之处敬而远之，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那种被绵密的冰水包裹的窒息感依然萦绕在他的脑海之中。
那时庄敬太妃还在世，先帝对她的宠爱在那十年间可谓是六宫莫能比拟。
而他也还只是个无人在意的十七皇子。
庄妃出身灵州，是她的母亲是金氏上上辈的独女——如今贞嫔的堂姑祖母。她自小在水乡长大，又生得一副妩媚绝色，金家便把她送入宫中，先帝最爱看她跳采莲舞。她也是个有福气的，接连有孕，生了二子三女，只是孩子都颇为体弱，先帝那样精心爱护，最终也只活下来一个十二皇子。
为了哄伤心欲绝的爱妃高兴，先帝便把明镜湖整片的莲花都送了她。庄妃又性子霸道，轻易不让人碰这些莲花。
十岁的他便是这样一头撞在了庄妃手里。
母妃既不得宠，手中不宽裕，又总是病弱，御膳房能送些清粥小菜，便是看得起他们了。无奈之下，他便想来这湖边碰碰运气，预备采些莲藕，若能再捞到一条鱼，那就更好了。
谁知刚下水，十二皇子便一头从旁边的假山里冲了出来，后头跟着庄妃，十二一眼瞧见他手中的莲藕，将他抓了个正着。
后来的事，他也记不太清了，十二皇子年纪虽不大，但对上他是绰绰有余了，更何况十二身边还有好几个服侍的宫人，一拳又一拳砸下来，打得他皮开肉绽，最后一脚将他踢进了明镜湖里。
春日的水那样冷，那样深，他头一次知道湖底深处的水竟是漆黑一团的，瞧不见一点阳光，正如他和母妃的凄凉半生。
颜怀垂下眼，目光落在腰间的海棠佩上，注视着上面的一行小字。
那条藤蔓是突然掉进湖里的，有人将它绑在了一块石头上，这才让水中筋疲力尽的他抓住了一线生机。
爬上岸的时候，一个小姑娘怯怯地躲在假山背后望着他，裙子灰扑扑的，像是搬动石块划破了的痕迹，蹲在他的身旁。
他是被一阵含糊不清的儿歌唤醒的，很快后头似是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一溜烟儿便跑没影了。
只留下这块海棠佩。
雨渐渐停了。
“张海全。”颜怀吁出一口郁气：“去看看柔妃和大公主。”
“是，摆驾昌和宫！”
只是颜怀不知道的是，这会儿，昌和宫中正迎来了一位稀客。
云美人低眉顺眼地站在正殿台阶之下，恭谨道：“回柔妃娘娘，这是嫔妾的一点心意，还请娘娘笑纳。”
柔妃拿起盘中的平安符看了看，惊讶道：“没想到云美人竟有这么好的绣工。”
“嫔妾听闻公主今日身子不好，便去宫中的梵音殿找大师请了几枚保佑康健的平安符，套上嫔妾亲手绣的锦套，公主戴在身上，或是枕在枕下都便宜。”
“云美人好巧思。”柔妃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想不到云美人解了禁足之后，竟是在忙这些。”
“妹妹年轻美貌，该多放些心思在恩宠上才是。”
云美人面色微黯，自落地起，她就知晓自己美貌，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惊叹一句好颜色，父亲母亲更是把她看作了掌上明珠一般，母亲常抱着她笑：我们全娘这等好容貌，日后定是要出人头地的。
她的闺名叫做全娘，虽是出身乡绅之家，但父母将她养得娇贵，琴棋书画，女红刺绣，皆是请了衡州当地最好的先生来教导，培养得四角俱全，因而取了这个名儿。
可她的一腔凌云壮志，从华阳宫那一夜便被摧毁得一干二净。
跪在华阳宫的玉石砖地上，她期盼地看向皇后、贤妃……希望她们中的哪一个能开口为她求一求情，可除却柔妃为她说过一句话，贵妃轻飘飘地便把她送回宫禁足了。
从那时起她才知道，美貌并不是能助她青云直上的通天梯。
在这宫中，皇后有尊位，贵妃有家世，而柔妃有圣宠——虽说新人入宫以来，柔妃的宠爱淡薄了些，但这不正是她投诚的好时候么？
她跪在地上，瑟缩得像一只虔诚而弱小的小兽：“嫔妾无才无德，不敢奢望恩宠，但求为娘娘效力。”
柔妃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半晌未曾言语。
代薇心中微微一叹，主子还是放不下。
她是打柔妃从教坊司入东宫便跟在她身边的，自然知道柔妃对皇上的心思。玉石上前两步扶起云美人：“云小主客气了，小主年轻貌美，连我们娘娘也赞过的，又何愁没有恩宠。”
云美人怯怯地望她一眼，代薇心中不由一软，这样一个丰润妩媚的美人儿，连她都忍不住心动，主子心中不快也是有的。她笑道：“只不过这些日子公主身子不好，娘娘也被折腾得没有精神，不如……”
柔妃沉默良久，方才道：“代薇说得是。”
“好在你一片诚心，有了云美人送来的平安符，姝儿想必也会好起来。”
“日后有空闲，就多来昌和宫走走吧。”
“是，嫔妾多谢娘娘！”云美人欢喜得几乎要落下泪来，这时听得殿门外内监唱道：“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