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海棠佩

银枝喜极而泣:“娘娘,是真的,承明殿的小杜公公传来的消息,必然错不了。奴婢恭喜娘娘!”

卢贵妃眨了眨眼,几乎要落下泪来。自十八岁被先帝指婚嫁入东宫,她已经等了八年,从前还盼望着自己的肚子,后来逐渐熄了这个心思……哪怕她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看清,临华宫的宠眷,早在东宫时就淡了。

这些年,皇上待她算不得坏,人前人后,都颇为礼遇,甚至给她陪同省亲的恩典,以至于在内外命妇和卢氏族人面前,她还能够撑着一股心气儿。

可是内里,皇上待她不过尔尔。

身为女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到,皇上看她的目光,像总是笼着一层浓厚的雾。

那雾的背后究竟是防备,还是猜忌……她不愿、也不敢多加猜测。

可她的身后还有卢氏,他们太需要一个皇子,一个有卢氏血脉的皇子,来延续百年世族的荣光了。

卢贵妃捂着心口,在卧榻边坐下,平息片刻,垂眸低声道:“既然柳枝有了身孕,华阳宫那个地方太晦气,还是让她挪回来的好。”

“娘娘说的是,再者,柳枝那丫头太不安分,挪回来,也好叫她静心养胎。”

“高昆已经被皇上赐了告老还乡,告诉父亲,让家里再荐一位女医进来,务必要让柳枝这一胎顺利生产。”

对宛汐来说,宫里这些日子的热闹暂时与她无干。

今日御前那儿传了话来,她的兄长卢恒臻已领了外任的旨意,不日就要启程。

张海全来时面色古怪,直催着她往承明殿去。没想到进了承明殿的侧殿,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哥哥?”

站在窗前的年轻男子回过头来,面如冠玉,清瘦得好似一杆修竹。

他循声回过头来,不由笑了:“怎么哭了?”

卢恒臻话音刚落,就觉身上一沉,温热的泪水糊湿了卢恒臻的玉色长袍。宛汐挂在他的身前,娇小的身形微微颤抖。

再一次看到卢恒臻好好儿地站在她面前,全无她记忆里那副形销骨立的病弱模样,她不禁心下酸痛,忍不住落下泪来。

卢恒臻面色微变,四下望了望,低声问道:“可是宫里有人给你委屈受了?”

从前在卢府时,父母远在闽地,他早早儿地就被姚太夫人和赵氏借口“男儿不得娇养”迁出了内院进学读书。那时宛汐不过三四岁,落到赵氏手里教养,性子越发地懦弱。他们兄妹俩唯有学里休沐和年节时,才得见上几面。

宛汐笑了,不顾颊边还挂着泪:“这话哥哥从前就爱问,我能有什么委屈受?若是真委屈,哥哥现下又怎么进得来承明殿呢?”

卢恒臻不由失笑:“是了,是我想岔了。皇上必定是待你极好,连我也得沾光。”

“哥哥!”

见宛汐面色飞红,卢恒臻方才收了笑意,心底酸涩不已:“如今皇上将明州海禁之事委了我,想来也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

“往后妹妹想要什么新奇吃用就与我说,我替妹妹带来。”

“妹妹在宫里,千万要珍重自身才是。”

宛汐望着他温暖如昔的目光,含泪点了点头。

待夜色降临,宛汐才从侧殿离开。

颜怀一身玄色长衣,坐在殿后的竹苑的小凉亭中。

初春的夜,还有些许寒意,好在明镜湖引来的温泉水环绕庭院四周,亭中四面又挂了厚厚的锦缎帘子,张海全蹲在一旁,生了一炉火,炉上正煮着今岁新贡的毛尖。

宛汐停下脚步,悄悄立在亭外,颜怀回眸道:“怎么不进来?”

“见皇上好兴致,不忍打扰。”

微弱火光的映照下,颜怀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放松:“常顺会交代御林卫,由两个人护送他去灵州。”

宛汐安静注视着面前专注于用蒲扇控制火候的男人,如凄寒的冬夜里灌下了一碗热腾腾的粥,四肢百骸都涌起十足的暖意。

“臣妾谢过皇上。”

不仅是为了护送灵州的恩典,更是为了这一次意料之外的相见。除却远在天边的父母,她最惦念的亲人便只有哥哥。颜怀能想起这件事,实在太令她感到意外……和温暖。

她悄悄抬眼看着男人的侧脸,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不必,朕说过,只要你拿出投诚的本事,朕自不会亏待了你。”

宛汐压下鼻中的酸意,笑道:“皇上怎么知道臣妾想见家人?”

颜怀拨弄着炉中的炭火:“以己度人罢了。”

宛汐微微一怔。

宫中人人皆知太后乃颜怀的嫡母,而他的生母似乎却从来无人提起。

可颜怀登基已有三年,也从未提出过追封过哪位太妃,难道其中另有隐情么?

不知何时,张海全已然悄悄退了出去,凉亭中只余下她与颜怀二人,相对无言。炉上的茶咕噜噜地沸了,她忙起身想要去斟,却被颜怀拦住了。

“别动。”

“怎好让皇上做这些——”

“若是缺人服侍,朕大可以直接去后宫坐一坐。”

颜怀睨她一眼,指尖相触的瞬间,有温热的触感传来。薄薄一张坐毯上,狭小的方寸里,男人身上淡淡的墨香幽微,一丝一毫地侵入她的鼻息之中。

“躲那么远做什么?”

见她微微失神,颜怀取过她手中的两只茶盏,给彼此斟满后,轻轻抿了一口。

“臣妾只是有些意外,皇上的茶煮得这样好。”

茶汤清冽,带着淡淡的回甘。

“不过是无事时平心静气的法子。”

亭边的竹影斑驳,摇起枝叶簌簌,将清透的月色分割成细碎的影子,也掩暗了颜怀的面容。他似是有些怅然:“从前先帝在时,朕和……一位故人学的。”

他抬手的瞬间,啪嗒一声,一枚物事落在两人身体间的毯子上,宛汐低头一瞧。

这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玉材,上头的做工也粗糙,不像是内务府的东西,倒像是宫外头的市卖货,只是那上头的海棠雕得极为鲜活,似乎还有一行小字……

总觉得这物事瞧着眼熟,宛汐正想再细瞧瞧,就听张海全在远处低声道:“皇上,临华宫出事了。”

颜怀皱起眉头:“又是什么事?”

张海全的声音颤抖,带着几分惊惧,躬身道:“郑常在……殁了!”

作者有话要说:宛汐:皇上还会煮茶,您会的真多。

颜怀:她夸我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