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宫。
“贱人!”
砰的一声,紫檀木桌上的琉璃茶盏应声而碎。代薇忙拉住她:“娘娘当心割了手,公主好容易喝了药睡下,再吵醒公主怕是于养病也无益啊。”
想到尚在病中的小女儿,柔妃这才住了手,代薇忙指使小丫头扫走地上的碎瓷片,这时代蓉从门外进来:“娘娘,贤妃娘娘来了。”
贤妃走进门时,就瞧见代薇手上的伤,一声轻叹道:“白珏,把我带来的伤药拿来。”
又问柔妃道:“妹妹,公主如今如何了?”
贤妃身边的丫头把一盒子药膏放在桌上,代薇忙向贤妃叩头谢了恩。柔妃眼圈儿一红,强自撑道:“怎么?是皇后让姐姐来的?”
她一哼:“她倒会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儿。”
贤妃叹口气:“这就是气话了。”
贤妃在宫里向来沉默寡言,与世无争,她面容恬淡地在一旁坐下,劝道:“照姐姐说,妹妹今日闹成这样,是极为不智的。”
柔妃冷笑:“还是个常在就敢爬到本宫头上来,若是日后岂不是要翻了天?姐姐忍得,本宫可忍不得。”
贤妃理一理袖子,摇头道:“郑常在得宠,皇上正新鲜,这自古啊,就是旧人给新人让路的。”
“妹妹是宫中的老人儿了,难道还不知道君恩翻覆如流水。”
说着,贤妃讪笑一声:“瞧我,说着竟自己伤心起来。皇上心里有妹妹,是宫里有目共睹的事儿,妹妹不必担忧。”
柔妃一语不发,面色阴晴不定,贤妃恍若未觉,自顾自说道:“好在此事因公主而起,在皇上那儿,妹妹尚可落个‘慈母之心’的考评……只是,如今郑氏又有了身孕,妹妹可得让着她些才是了。”
无独有偶,长乐宫这头,寄云也正在和宛汐说起当年的旧事。
寄云回忆道:“奴婢记得,柔妃娘娘是天顺三十四年入的宫,那时皇上还是东宫太子。”
颜怀不是个耽于女色的皇帝,但从前宫里提起“盛宠”二字,唯有柔妃可算得一二分。她虽同玉嫔、同柳枝一样,是由教坊司献艺入宫,但却不是贱民奴婢出身,
“柔妃娘娘姓徐,从前是青州府一名州官家的小姐,出身也算贵重,只是青州府当年因魏王之乱而受牵连甚广,许多地方官都因和王府有往来而被贬斥抄家。”
“柔妃也在此列,她虽徐府家眷被没入教坊司,又因美貌出众而被献入京城。”
“天顺三十四年,在元宵夜宴上一曲荷风舞名动天下。咱们皇上向来是个好风雅之人,见了喜欢,便把她收入了东宫,册为庶妃。”
暖阁中的炭火烧得热,殿中花樽上供着今日新折的红梅,淡淡的梅香扑脸,倒熏得人发晕。宛汐推开窗,望着外头的积雪,思索道:“能在教坊司那种地方杀出一条血路,可见柔妃并非无能之辈。”
郑氏如今恩宠日盛,可宛汐也不遑多让,柔妃受了冷落,若是想从中夺宠,常人一般都会先挑软柿子捏,郑氏出身低微,无所依靠,是最好的选择。
“小主可打算提醒郑答应一声?”
宛汐打了个呵欠,如一只困倦的猫儿一般钻回毯子里,声音越发低下去:“不必,我已经提点过她,往后如何,都是她自己选的路。”
宫中的年礼向来繁琐而隆重,待到一重重规矩行完,转眼便过了元宵。
这一日,颜怀宣了她到承明殿来,宛汐刚下轿,张海全便笑眯眯迎了上来:“小主,皇上在文通阁等您。”
文通阁在承明殿的西北角,颜怀面前放着一只黄杨木箱子,张海全的徒弟常顺正挑拣里头的东西。见她来了,颜怀将手中的一袋晶莹剔透的红宝放下,对她说道:“你来了。”
“今日朝上定下了开科取士一事,交由金太傅主理。”
宛汐向颜怀见了礼,褪去外头的披风,常顺帮她换了个热热手炉来:“臣妾已经听说了此事,恭喜皇上。”
“此事有你几分功劳,这些就作朕给你的赏赐。”他把桌上的那袋红宝向她推过来,又踢了踢脚下的木箱子。
宛汐一愣,许是她的讶异太过明显,颜怀的面色有些不太自然:“怎么?这么意外,难不成朕平日里很苛刻不成?”
颜怀黑了脸,他自认不是个小器的皇帝,往日里,给后宫的赏赐从不按例来,只有多不会少。
宛汐难得地沉默了下。
实在不是她怀疑皇帝的慷慨程度,而是在她前世为数不多的和皇帝接触的记忆中,得过的赏赐屈指可数,大多是随众的年节礼,单独的赏赐可以说是连杯茶都没有过。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明显,颜怀的脸色越看越黑。但如今既作了人家的麾下之臣,她赶忙摇摇头:“皇上上回不是已经给了臣妾赏赐么?”
说起这事,颜怀的脸色方才好了几分,将目光转回案上的书册:“卢家最终推了卢追出来顶了利钱银子一案的罪名,朕已将他除官,夺开国伯爵位,家眷诰命一并剥除。”
“至于你哥哥……”
那双凛冽如霜的细长眸子里含了几许思量,颜怀说:“朕想将他送去明州。”
宛汐眨眨眼,看向地上的木箱,心念电转:“皇上……是想开海禁?”
这一回,颜怀是实实在在惊到了。
大秦本不限制边民出外贸易,只是天顺年间,扶桑人常常来犯,骚扰百姓,夺取粮食,又恰逢魏王之乱,先帝为稳住朝纲,才下令禁海。
今日送进文通阁的这一箱珍宝,正是来自真腊等国的舶来品。
这个点子,他也是今日偶然间听张海全提起内务府的林有德来承明殿请旨,问这些东西的分派才想起的。卢氏利银一案,是让他重新认识了一下自己的这位清美人,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她能敏锐至此。
颜怀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直看得宛汐面红起来:“……皇上?”
他这才转开了眼,轻咳一声:“不错,前朝大齐宗室曾想在明州设立市舶司,奈何反对者甚多,未能施行。”
他负手站在窗前:“四大世家之倚仗,兵、税、盐、铁已去大半,唯有入仕与米粮这两条路尚未堵上。”
“朕欲开通商之口,再兴科考之事,唯有钱粮充裕,人心松动,才有撬动世家根基之力。”
堂中有寒凉的夜风穿过,掀起他的袍角,宛汐望着他的背影,内心深深震动。
她与他虽是两世帝妃,但若论对彼此的了解,或许还不如身边的宫人来得多。正如他从不了解她在后宫经受的苦难,她也从未这般贴近地听他诉说过心中的雄伟宏图。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不禁微微发酸,或许是为从前那个没入深宫寂寂无闻的自己,也或许是为了在颜怀设想中,百年后不再受世家权势之苦的百姓。
“皇上需要臣妾做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福身到底。
颜怀转身扶起她:“听御林卫回报说,你哥哥甚有才具,朕意欲派他前往明州,任提举官,替朕打开这条路。”
颜怀注视着她:“如此也算暂时安卢家的心——毕竟你们兄妹俩还是卢氏的人。”
宛汐闻弦歌而知雅意:“那臣妾就做那吹枕边风的妖妃了?”
作者有话要说:宛汐:做妖妃简单啊!我喜欢。
颜怀:朕不是这个意思……罢了,她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