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的娱乐方式是极其匮乏的,尤其是高家在东乡修筑别院的目的仅是小住。
再加上高贲是被寄予厚望的重振家声之人,其父对其的约束管教很是严厉,所以在这间别院中,歌姬美婢是一概没有的。
于是此间宴饮,就是最为粗犷质朴的喝酒吃肉。
虽然秦游为了收买人心,打算把整头熊的肉都分出去,但是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他还是留了余地。
除却拿走了大半的熊油,他还将两只熊掌都分给了冯太公,算是间接答谢这位老人用他的声望制衡高贲,没让他坐蜡。
如今一块被架在火堆上,被烤得金黄,正滴滴答答往下不断滴油,带起一团又一团火焰的,就是冯太公在知道四人要相聚饮宴后,特特让冯旗带来的一只熊腿。
和熊腿肉依偎在一处的,是冯恒奉命在灶房中挑的,选取的是胸口肉。虽然在质量上有所不足,但胜在肉质细嫩。
除此之外,高贲还让奴仆宰了一只羊,半扇分给今日随他去山上打猎的宾客,另外半扇则是被剁成小块放进一个大陶瓮中,被架在另外一堆火上炖煮。
四人中最年长的秦游也不过十六,高贲与冯旗同岁,均是十五。冯恒年纪最幼,仅有十三。放在秦游从前生活的那个年代,也就是个初中生,还有不小的可能犯上中二病。
所以几人的举动观之像是对成年人的拙劣模仿。
当然了,秦游是因为没有相应的知识储备,不想贸然为之,以免出乖露丑。冯家兄弟则是单纯的馋了。
兄弟两个万万没有想到,仅仅几天没有跟在大兄身后转悠,大兄就又整出这么多好吃食了?
用蜂蜜刷在熊肉上,经过火焰的舔舐在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糖壳……不对不对,是蜜味渗透进肉中,压制住熊肉的腥臊!
苍天,他们都不敢想象这有多好吃!一定比昨日吃的板栗鸡更美味!
相比之下,就连旁边那正在炖煮的羊汤都显得那么平平无奇了。
高贲到底家世要更好些,见过的排场也更多更大。是以并不怎么缺油水的身体还能抵抗住不停往鼻腔中钻的香气。
于是率先举起面前的耳杯对秦游说道:“秦君在我四人中年纪最长,当先敬一杯。以秦君之才,必定早登州郡,名动四海,为我大汉栋梁之材!”
秦游着实没想到这大汉朝的酒桌文化就已经如此先进了,连敬酒词都是一套套的。不过这酒已经敬到了面前,不喝就太不礼貌了,当即举起耳杯,一饮而尽。
与后世动辄五六十度的高度白酒不同,如今这个时代的酒缺少蒸馏的步骤,酒液通常有些浑浊,味道也更柔和寡淡。对秦游来说,更像是饮料。
高贲的话算是开了头,冯家兄弟来不及懊恼,也是连忙举起面前的耳杯,一齐对着秦游说道:“祝大兄早登州郡,名动四海,为我大汉栋梁之材!”
秦游同样也是笑呵呵地应了,然后冲着三人一挥手道:“你我之间,就不必拘礼了。”
十五六的少年郎,最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对长辈们那套推来让去,你敬我,我敬你的礼节是既厌烦又好奇。如今面子上的功夫既然已经做了,剩下的就是自然是回归天性。
冯旗是四人中最没心眼的,所以在饮尽杯中酒后直接就拎着耳杯找上了高贲,笑呵呵道:“高君,可敢比斗手势令?”
他仍是不能忘却今日大兄与幼弟因此人驱熊之故,身陷险境。现如今手是动不得了,但灌醉他出一出气还是可以的。
高贲像是洞穿了冯旗的意图,当即把放在案上的酒壶高高举起,朗声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秦游细心观察了片刻,发现所谓手势令,和后世的剪刀石头布相仿。冯旗虽然性子忠厚,但亦在此时展现了老实人的狡黠,出拳不急不缓,几次逼得性子焦躁的高贲忙中出错。
算下来竟然是高贲喝的时候要多些。
秦游得了燕芸的嘱咐,今晚并不准备畅饮,所以也没打算教授诸人他从前在酒桌上学到的那种种类繁多的划拳。
高贲拿出来待客的酒其实已经是能跻身上游的高档酒,但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就那样,秦游可不愿他们这几具通通处于未成年的身体被酒精损害。
武德充沛的大汉可是欣赏高个男子,不然二爷也不能以马弓手的身份去战华雄。
于是他从怀中摸出已经冷透的烤栗子,慢慢剥开,就着酒吃下。
虽北风猎猎,但面前篝火熊熊,四周笑语阵阵,天上繁星点点,还有肉香止不住的往鼻子里钻,令秦游油然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从前的他,也这么和朋友出去露营来着……
秦游是打算做一个自斟自饮的酒混子的。但很明显,即便是大汉朝,这酒桌氛围也不允许他这么干,尤其是这场宴饮的参与者还只有四个人。
划水摸鱼的他相当显眼。
冯恒是个灵透的,原本想仗着年纪小划水的他,在感受到秦游身上逐渐浓郁的孤寂幽闭之感后,便轻疾地跳起身,围着火堆旋舞起来。
他年岁最幼,而今身量不显,但一举一动合乎韵律,望之如一温然小君子,在火光的映衬下更显身姿曼妙。
冯旗与高贲斗酒,虽是输少赢多,但哪里比得上高贲这个自幼在酒坛中泡着长大的,而今已然有了三分醉意。
又见素性沉稳的胞弟主动下场旋舞,他这个兄长哪里按捺得住,直接拍案相和,朗声唱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高贲没了对手也不着恼,直接取箸敲击起面前的木碗,同冯旗一道唱起这首耳熟能详的民谣来:“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四句唱毕,冯恒已是旋到秦游席前,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在酒席上劝舞起舞的过程被称作以舞相属,不回应是十分失礼的行径。甚至有可能会被认为是目中无人,结下仇怨相互斗杀的。
秦游记得,这个习俗好像一直延续到唐朝,成为大名鼎鼎的胡旋舞了。
所以说,中华民族也是自古以来就能歌善舞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在后一千年的时光中消逝不见。
脑中飞快闪过的这些杂思不过一瞬,秦游自然不会拂了冯恒的面子,在冯旗与高贲“舞舞舞”的连声起哄下,秦游亦离席起舞,与冯恒应和。尽管动作笨拙,但还是做到了旋。
到最后便是四人接连起舞,划拳比斗,大口吃肉,不知怎地就稀里糊涂滚到了一张席上躺着。
冯恒酒醉心里明,于此醺然欢乐之际趁机问道:“大兄,人生匆匆,不知大兄之志如何?”
秦游眨巴了两下眼睛,使劲转动起已经被酒精腐蚀得差不多的脑子,就听高贲抢先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必提三尺剑,将十万兵,追亡逐北,封狼居胥,立不世之功。以得封妻荫子,青史留名!”
然后又扯着醉嗓唱起了明显跑调的歌谣:“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哪怕已经知晓两汉风气慷慨豪迈,无论男女均好出大言,秦游还是被激得心潮澎湃,一首七言诗脱口而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麒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秦游总算没喝到意识不清,及时把凌烟阁改成了麒麟阁,要不然就要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冯恒三人也没把秦游这一瞬的卡顿当一回事,毕竟喝醉了酒嘛。
现今七言诗别说流行了,有没有萌芽都是未知数。不过诗以言志,众人又皆有了醉意,是以也无人区去在意这奇怪的体裁。
又是高贲最先赞道:“麒麟阁,好一个麒麟阁。就进麒麟阁!”
麒麟阁始建于武帝年间,位于长安未央宫内。宣帝时,为纪念辅佐有功之臣,特择十一臣,将其画像挂于阁中。
为首的便是那位掌伊尹之权,行废立之事的大将军大司马霍光。
无论是当下还是将来,挂像麟阁都是人臣的最高荣耀。
秦游这首诗可算是挠到了高贲的痒处,喜得他抓耳挠腮,不住问道:“秦君,秦君,可还有么?”
作为一个什么都懂一点的科普区up主,秦游自然还是有的。而今气氛正好,他也没有藏私,朗声吟诵道:“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
此诗为诗仙李白所作,其中的慷慨放达的心境,瑰丽雄奇的想象,建功立业的渴望。瞬间就把高贲给镇住了,嘴中不住喃喃道:“独有霍嫖姚,独有霍嫖姚……”
用华夏上下五千年才出一个的诗仙对高贲这个年仅十五的少年郎,秦游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讲武德,于是赶紧对着身侧沉默不语,但鼻息愈发粗重的冯旗说道:“阿旗,不知汝之志向为何?”
冯旗认真想了想后答道:“武勇我不及高君,聪慧我不及恒弟,运筹我不及大兄。唯有细谨一长处可夸。异日大兄若领兵出征,旗愿为轮输转运一职。”
秦游拍腿笑道:“阿旗是以萧丞相自比么?”
冯旗的脸霎时间便红了,但破天荒的没有反驳。
秦恒见好就收,没有再接着调侃,继续问向沉默安静的冯恒:“阿恒之志为何?”
冯恒不答反问:“不知大兄之志为何?”
“我么……”突然被反问的秦游圆睁着醉眼,看向漫天的星辰,低低笑道:“吾愿这世上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学上。能看得起病,盖得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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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素机敏忠直,最得高祖中意。高祖尝问帐下文武之志,独恒答曰:“唯兄马首是瞻。”—— 魏·戚清《梁朝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