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稍有见识的里民都能瞧出来秦游头角峥嵘,非池中之物,遑论高贲这个以重振家声为己任的乡候之后。
即便不能收归己用,但交个朋友总是没错的。
于是在将大部分肉都散给里民后,高贲以感谢冯恒在分肉时为他点明备细为由,邀秦游与冯氏兄弟去他在东乡的庄园饮宴。
高贲的姿态放得如此之低,秦游也无意得罪高贲这个公子哥。
有道是你有情,我有意,那便有戏。
于是几个人很快就如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般,热热闹闹地聊了起来。
然后高贲就和冯家兄弟一道缩在墙根搓手跺脚了。
高贲目光越过半人高的篱笆,却什么也没看到,忍不住把交叉拢在袖中的双手抽出,使劲搓了搓已经没什么知觉的耳朵,好奇地问向和他境况相仿的冯氏兄弟:“阿旗,阿恒,秦君平时也这样吗?”
并非是他长嘴多舌,要做那窥人私隐的恶事。
实在是,实在是……这样的秦游反差太大,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这到底是哪里的规矩,男儿丈夫出门与朋友宴饮,还要和家中妻子知会一声的?
想他十二岁就外出宴饮交流,也只在最初几次向阿父讲明,连阿母那都是让奴婢前去知会一声。等到了如今这个年岁,更是可以自由在外,十天半个月不着家都是常事。
更何况秦游前去知会一声也就算了,毕竟妇人囿于家中,忙于锅灶蒸煮之事,多是没有见识的,说一句也可让她安心。
但何至于一刻钟都不出来啊!要是早知如此,他可不会在这傻等,这冷风都要把他给吹透了。
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莫非秦游这能猎熊的英雄,还有专诸之疾?
那可真是太刺激了。
高贲这话中吃瓜的意味太过明显,连冯旗都听出了其中的蕴含的意味,悄然皱起眉头。
这年月,别说惧内,就是爱妻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宣帝时的名臣张敞,官至二千石京兆尹。曾因在闺阁之内为妻子画眉而被御史弹劾。宣帝问之,敞答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
宣帝爱其才,终不忍责之。然以其人轻佻,不可托大事,令张敞终其一生都没能迈过京兆尹这个坎,官至九卿,位拜三公。
张京兆后来有没有为那一句闺房之内,有胜于画眉者后悔,今人已无从得知。
但冯氏兄弟都清楚,绝不能让大兄背上这个名声,就是怀疑也不行!
否则大兄一介无依无靠的白身,出仕本就艰难,如今侥幸有些微名,就多了这么个揣测,这辈子都要在乡间蹉跎了。
冯旗知道自己嘴巴没有弟弟利索,于是干脆把弟弟袖子一扯,示意冯恒前去交涉。
高贲只是因为出身贵胄之家,在此之前身边从没有过操心出仕问题的朋友,所以显得有些口无遮拦,并非是存心使绊子。
一俟见得冯家两兄弟瞬间严肃的面庞,他就知道自己这张嘴惹祸了。
正脑中急转,欲要找个说辞把话题岔开,就听冯恒郑重其事说道:“高君莫要误会。大兄如此作为,实是因他与姐姐相依为命多年……”
屋外寒风阵阵,屋内却春意浓浓。
秦游罕见的有些畏手畏脚,不太敢去看燕芸的眼睛。
此时的他才算是明白了当初外公那句醉话“莫管在外头多威风,回到屋头还是怕婆娘”是什么意思。
嘴快答应去喝酒一时爽,临走时报备火葬场啊。
燕芸本来是打算生闷气的,因为在她的认知中,从没听说过男子出门还要征求家中妇人同意的。
奈何秦游这心虚的模样实在是摆得太好,这几天又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能嬉皮笑脸哄她开心,让她有胆子把心中的火气摆到明面上来了。
“身上那么多伤,还要强撑着去喝酒宴饮。成日里忙忙碌碌,到晚上也不着家……”
她性子绵软,斥责的话经她的口说出来更像是娇娇的抱怨,听得秦游面红耳赤,只得张口干巴巴的解释:“芸娘,今日是事发突然,那高贲……”
“我知道,高君是县中的贵人。良人是要干大事的人,将来少不得要与这种贵人打交道。我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乡野妇人,本是不该干涉的……”
秦游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哪里听得这种话,闻言也顾不得解释了,直接握住燕芸的手急切说道:“芸娘我……”
“诶,你别动,都挡着我的光了,扎着你了我可不管。”燕芸很是满意秦游的应对,挣开秦游的手,嗔怪地望了他一眼。
秦游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赶紧恢复成标准的木桩子,任由燕芸在衣上飞针走线,把细小的裂口修补成精美的纹路。
俗话说的好,舟中赏霞,月下看影,灯下观美人最是动人心弦。
今日家中得了大量的肉,秦游又是第一次受邀去贵人家中做客,燕芸这才狠下心将自己藏着的半盏灯油给取了出来,让秦游尽可能体面的去赴宴。
哪怕补过的衣物并不会因此变得簇新,但少几个裂口代表着秦游重视的态度。
因着这一盏油灯,燕芸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散发着一股令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拥抱的融融暖意。
秦游一低头甚至能看清那因贫血而苍白的小脸上不断摇晃的细细绒毛,不断冲击着他的心理防线。
因为面前这个正在为他缝补衣裳的女子,秦游对家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也是头一次对妻子这个词有了切实的认知。
并不只是一盏灯,一扇门,一种责任,更是相携一生,互相扶持。
这个氛围实在是太适合讲一些心里话了,所以燕芸刚刚收针,就被秦游一把拥入怀中。
燕芸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诶?!”
秦游没有说话,而头贴在秦游胸口,能清晰听到秦游急促心跳的燕芸也选择了沉默。
这几天她都已经习惯自家良人用抱住她的方式,来掩盖情绪和窘状了。
只是她猜自家良人还不知道,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早就彻底把他卖了个干净。
燕芸不准备揭破这个秘密,只是默默将手臂抬起,环住了秦游的腰,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时刻。
依照她这几天观察总结出的规律,良人会在心跳恢复平静后说一些令她很开心的话。
果然,这次也不例外。
平复了心境的秦游抚摸着燕芸的发丝,把心中的打算一点点说出:“不必为了还债省吃俭用,这是我惹出的祸事,我自会担起来。
今日去山中是为着采蜜捕蜂去的,采来的蜜我已让阿旗给放到灶房了,你去寻一寻,然后好生收捡起来。早年大父曾教给我一些养蜂的法门,我想试着在咱家山上养一些蜂。
今日我挑的熊胆你先缝一个小布袋包起来,然后挂在房梁上,等我有空了再来收拾,好为你补身体。
院中被挤坏的篱笆你也不必管,只将还能用的归到一处,我来修。
明日我打算去宁乡的舅父家中一趟,劳你为我准备好东西放在灶房。
还有我背后的只是小伤,不碍事的,高君还说他庄中有上好的伤药……”
燕芸还是第一次听到秦游说这么多的话,然而非但不觉厌烦,还如饮蜜一般甜,心中被满满的幸福感充塞着。
不仅是欣喜于秦游总算愿意同她讲心里话了,还能获得珍贵的希望。
好像是真的能够把生活给过好的。
这样的话,燕芸是听不够的,只希望时间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
偏偏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听啪的一声响,是小石子砸到窗板上的声音。
声音虽不大,但已足够让沉寂在情绪中的两人回神。
燕芸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急忙推开秦游,右手慌乱地整理鬓角:“良人,良人你快去吧,莫要让他们等急了。”
秦游爱极了她这幅含羞带怯的模样,只是他脸皮到底要厚些,面对这朵不胜凉风的娇羞莲花,还能忍得住的话就不是他了。
没有一丝丝犹豫,秦游直接对着脸亲了过去。清脆的啵啵声,直接把燕芸的脑子给干宕机了。
“汪?”沉寂片刻,燕芸自喉间发出神似幼犬的吠叫。
秦游憋笑憋得脸都要抽筋了,眼看着苗头不对,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从短视频中得到的浅显经验告诉他,再不脚底抹油就要挨锤了。
不妨燕芸的动作比他还快,也不见怎么动作就堵到了门口,仰起头说道:“游哥,游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些话她的确很喜欢听,但甜蜜过后,是更深的恐惧。
因为她从没听说过谁家的丈夫会如此对妻子的。幸福来得太多太急切,反而让她生出自己是否配得上这份待遇的怀疑。
如果弄不清楚这个问题,那她今后会睡不着觉的。
所以明明理智一再地提醒她不要问出这个问题,但她还是问了。
誓要寻出一个答案的燕芸将秦游脸上的表情看得分明,但答案却不是她预想中的任何一种。
她见到自家良人先是错愕惊讶,然后一脸理所当然:“你是我妻,我对你好却不是应该?”
燕芸跺脚,贫乏的词汇量让她无法准确地描述出心中所想,急得小脸通红。
最终还是秦游反应过来,点点燕芸眉心,令她找回呼吸的感觉:“芸娘是想问,为何我事事都同你商量?”
燕芸觉得秦游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但比她自己表达要强得多,所以还是点头。
“你我夫妻,本为一体。无非是我主外,你主内。只是分工不同,无有高下之别。”
秦游想了想,觉得这个分工不同这个说法芸娘很难理解,所以又继续解释道:“没有芸娘你在家中操持,我怎能安心在外打拼?你我皆是为了家中生活能更好一些,那便没有事情不能商量。
我一人思量,何及两人计谋呢?
况且……”
秦游的话算是说道了燕芸心坎上,现下听得他言中还有未竟之意,哪里肯停,当下扯了他的袖子央求。
秦游心中一片柔软,盘旋在嘴边的话直接冲出:“况且女子并不比男子差,只是没有得到施展的机会罢了。”
燕芸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半晌才轻轻反问道:“当真?”
“当真。”秦游的回答斩钉截铁。
燕芸也受了他情绪感染,语调变得憧憬起来:“会有那么一天的,对吗?”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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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说,她并非生来就认为女子强于男子,可以拥有自己的一番事业,而是在成婚后父皇一点点教的。
也许那时候的父皇不会想到,这一教,让他后来都只能追着母后跑了吧。
不过父皇居然说新拟定的《婚姻财产法》内容太保守落后了……真的好想知道父皇认为内容适中的法条是什么模样啊!
可父皇就是不告诉我,啊啊啊啊啊!本公主已经不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了吗?
这就进宫去把父皇最爱的鎏金麒麟香炉给拿回来!看父皇还敢不敢卖关子了!——《昭阳公主原稿残件修复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