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游的砍柴刀就别在腰间,但他没有拔。
当年教他把式的师傅曾再三地告诫他,将不可因怒兴师,武者也不可因气而拔刀。
刀是最后的底线,当冲着人拔刀的时候,就要做好杀人或者是被杀的准备。
如无此种心态,贸贸然拔刀只会被那滚刀肉似的人缠上来,用脖子抵在刃口上,叫嚣着你真个试试。
之后便只会有一种结局,真的一怒杀人,然后被乱刃分尸或是被收系监牢。再就是畏畏缩缩不敢动手,如此气势被人所压,彻底成为盘中的一道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徒逞匹夫之勇是无法护住芸娘的。
所以面对数倍于己的不善之人,秦游只矮了身子,微微弯腰塌肩,手伏在腰上,做出一副猛虎下山扑群羊的搏命姿态。
汉朝距离先秦未远,养士之风盛行,亦不乏刺客。张良在天下未乱时,就暗中蓄养刺客,最终在博浪沙做下行刺始皇之事,由此天下扬名。
陈卫在县中横行霸道,岂会没有倚仗,身边很是豢养了几个武艺不错的轻侠。
这些人都是见过血的,一嗅到秦游身上这股稚嫩但绝对是属于同类的气息,立刻脸色大变,护着还蹙眉打量的陈卫后退,口中还嚷道:“少君千金之躯,不可亲身犯险。”
战国唐雎曾留下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的千古名句。陈卫当然比不得秦王,也得不到天下缟素的待遇。
但对于他们这些受陈家厚养的宾客来说,陈卫就是头上的天。哪怕陈卫只破了一点油皮,他们将来也很难在轻侠的圈子中混了。
于是众多宾客将不明所以的陈卫护着后退了十余步才心有余悸地停下。
心中不免嘀咕起来,不是说这秦游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好骗竖子吗?怎得如此扎手,气势如此骇人?少君这回该不会是踢到铁板上了吧。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众多看热闹的里民只瞧见先前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把里长都气得鼻子都歪了的县中贵人,忽然就被身边的宾客护着连连后退。
那带头的宾客嚷了什么他们没听明白,但话中的情绪他们还是可以感受一二的。
那是恐惧。县中贵人的护卫居然在害怕秦游这个败家子?
明明那败家子什么都没做啊。
这个认知令很多人都生出一股荒谬之感。不过在当下的局面,这一点也不重要。
时人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乡中,所以乡土观念极重。
在秦游逼退陈卫一众人的时候,他的过往如何就变得不重要了。从此后平山里的里民提起他时只会竖起大拇哥,赞一句端得大丈夫,好男儿。
尤其是从他们平山里走出的那位贵人冯翼迟迟不出现的情况下。
欠钱怎么了?能欠钱那是本事。你想欠,还没那个胆子呢。
凝滞的气息,因为空出来的这十几步空间而散了出去,连围观里民脸上的表情都活泼起来。
冯况不可置信地眨了好几下眼睛,确认自己面前站着的事平素最瞧不起的秦扬之子。仲兄先时和他说秦游是个内藏锦绣的他还不信勒。
狠狠被现实打了一个巴掌不要紧,只要接下来的甜枣给得够大就行。
笑容不会消失,它只是从陈卫脸上转移到了冯况脸上。
冯况狠狠地搓了几下手,很想上前拍拍秦游的肩膀,奈何秦游此时周身气场太盛,他还真不敢贸然上前。
殊不知秦游此时心中也是暗暗庆幸。
他赌对了。
核—弹威力最大的时刻的确是在没发射之前。
他直起腰杆,不慌不忙地拍掉了身上的草屑灰尘,目光先是在陈卫铁青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却是落到了一个正在不住躲闪的人身上,气沉丹田,陡然喝道:“犊,你我昨日相约,半月后到期还账,怎得今日又上门催逼?”
时下风俗,字以称人,名以自表。能用他人之名呼喊他人的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年高望重的长者、长辈,一种就是身份地位远甚之的人,抑或者是两者兼具。
如果不具备上述条件,即便是面对没有字的农人,也多是称呼全名,小名或是其它。
秦游用犊这个名叫武犊,就和爹叫儿子小兔崽子差不多,可包括武犊在在内,居然没有任何人感到不对劲,好似秦游就该这么叫。
还是作为当事人的武犊最先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想要叱骂秦游,然而眼神却是游离闪躲,根本不敢与秦游对视。
秦游现在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这些轻侠推崇的是季布的千金一诺,是信陵君的窃符救赵。
和后者有身份上无可逾越的身份高墙,所以守信重诺就成了他们追求的至高境界。
无论世人如何看他们,心中自有一杆秤称量。
所以武犊说不出自己根本没说过那番话。
于是陈卫脸色又变黑了几分,恶狠狠瞪了武犊这个自己的“得力干将”一眼。
又想起秦游刻意的无视,再按捺不住心中怒意,亲自下场:“秦游,休要东拉西扯。欠债还钱,却不是天经地义?即便到了县君面前,你也抵赖不得。”
秦游心中暗笑。
这汉朝的年轻人都这么单纯吗?他只是轻轻一激,就迫不及待跳出来了。
自打秦游听到这人想要抓芸娘去抵债之时,怒气就在不断积攒,此时不开眼的正好撞到枪口上,哪里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当即火力全开道:“乃公叫的是武犊,你冒将出来作甚?哦~我明白了,你也叫犊,是也不是?”
秦游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无比正经,就是声调抑扬顿挫,充满了懂自懂的意味。
眼瞧着陈卫的鼻子都气歪了,秦游还加大力度给踹了一脚:“好了好了,别着急,都有都有。待乃公叫完那个犊,再来叫你这个犊便是。”
开玩笑,秦游一个干自媒体的,阴阳怪气的套路没见过一千也有八百,随便用出一点来就够汉朝时期的淳朴乡民们看个大热闹了。
平山里的里民没胆子像秦游一样公然调侃县中的贵人,但就着热闹取笑的胆子是有的。不仅有,还很大。
所以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欢快的气息,就连冯况都忍不住握手成拳,抵在嘴边轻咳几声。
渤海陈氏是借着今上的光起势的,数年前不过一县豪之家,主枝子弟也就那么回事,更别说陈卫这个旁系子弟了。
所以怒火攻心的陈卫没有任何犹豫扯掉了自己斯文儒雅的皮,“呛啷”一声拔出腰间宝剑:“竖子辱我太甚,是想试试吾的宝剑是否锋利吗?”
观者骇然,俱是纷纷后退。想他们都是本分的农人,哪里见过这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对的场面啊。
秦游把脚边不知道是谁惊慌中被踩掉的草鞋给踢开,变成了陈卫十分熟悉的滚刀肉模样。
就当陈卫以为秦游要说出那句他无比熟悉的台词时,秦游笑了,那个笑容拥有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成熟,好像洞穿了他的肚腑。
只听秦游说道:“汝不过一匹夫之剑,何能及我汉家律法之剑!”
秦游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正气凛然,以至于陈卫刚拔高的气势又弱了一头,下意识反问道:“律法之剑?”
如此攻守之势逆转,秦游的声调愈发高起来。
“依汉律,我欠钱的是武犊,轮不到你来越俎代庖。再者按我与武犊所约,半月后才是还债的最后期限。在此之前,不得动一分一毫。最后,就算是要拿吾妻抵债,也得要我这个做丈夫的同意才是。
否则,你就是强夺民财。”秦游说到这就没再说下去了,而是又一次收肩弓背,右手按到了自己腰间的柴刀柄上,将话中未尽之意用动作展现地尽致淋漓。
关于欠钱这一部分说法是秦游从记忆中翻出来的,原主人偏执归偏执,做事还是很有章法的,就是没有足够的武力来保障预想的章法有序实施。
秦游这番言之凿凿的话彻底把陈卫给整不自信了,他虽是个纨绔,但也知道汉家律法不是那么好触犯的。
即便一定要触犯,也得悄默声,并找好顶罪的刀。
冯恒被伯父勒令不准出门,所以只好透过门缝看了全程。
如今瞧着秦游大展威风,三言两语就说得陈卫畏葸不前的模样十分眼热,不止一颗心飞到了秦游身边去了,还不住扯着身侧燕芸的衣袖小声说道:“姐姐,姐姐你快看,大兄他为你拼命呢。”
他打小是缀在秦游屁股后头长大的,所以习惯叫燕芸姐姐,并非是不尊敬。
然后便瞧见秦游朝着门大步走来。
冯恒是个机灵的,也没有直接把门拉开,只是冲着燕芸促狭一笑,然后便把门拉开一个小缝隙,把脑袋探了出去:“大兄,可是有什么要和姐姐说的?”
秦游没好气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在其人龇牙咧嘴时说小声道:“他们要看借钱的凭证。”
冯恒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就想通了其中关窍,笑着说道:“我明白了,那凭证一定是姐姐收着的。大兄,可要我去请伯父做个见证?”
有这么知情识趣的弟弟,秦游真是再满意不过的,当即笑着应允。
然后叫回了已经转身的冯恒,在后者的疑惑目光中,从怀中摸出两颗圆滚滚的板栗,这是方才他扔柴火的时候,不小心滚进衣服里的。
秦游笑着把手往前推了推,冯恒先是歪头盯了一会儿,然后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一把抓过板栗就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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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恒字子毅,汉中成固人也,少聪颖,手不释卷,其祖甚爱其才,尝谓客曰:“此吾家千里驹,兴吾家者,必此子也。”
年十六,才动州郡,辟为童子郎。——《梁书·卷六十七·列传第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