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云走后,温宁绣了几针到底还是丢了针,起身往哥哥书房去。
春意正浓的好景致留不住匆匆的步伐,向来稳重端庄的步摇流苏不受控制的左右晃动,惊着了小憩的飞鸟,亦惊到了拿着旧日书信发呆的温霖。
温霖不动声色地将书信夹到书里,疑惑地看着翻找书的妹妹:“怎么急急忙忙的?要找什么?”
温宁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私下和裴昭有往来,下意识地咬唇,故作镇定:“想起一首诗,光记得诗人和诗名,就来翻翻书。你都要进翰林院了,还这么用功读书?”
温宁不过随口一问,温霖却正色道:“活到老,书也要读到老。若是考中功名便将书丢到一边,不再琢磨精进,常省己身,有违读书人的初衷。”
温宁意外地挑了挑眉,苦涩地勾起唇角:“我盼着哥哥将来成为治世救民的能臣,扫平世间的不平冤案,不要让含冤之人所求无门,受人欺凌。”
温霖察觉到妹妹情绪低落,担心道:“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好好的这般伤怀。”
温宁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想起前阵子杜家的事,权势滔天却为恶。”
温宁手下没停,终于找到了一本唐诗集,埋头继续找那首诗。
“如今他们父子驻守北地防御外敌,纵使有心也没那个力气,多亏了裴大人。”
温宁双目扫过书页上的字,听到“裴”这个字忍不住打了个颤,声音里带着几分负气:“外面都说他是一手遮天的大奸臣,你怎么向着他说话?”
温霖刚拿起书又放下,笑着说:“我只知道在众学子心目中裴大人是雷厉风行、颇有手腕的肱骨重臣,亦是颇有出尘俊雅的翩然公子,学子们私下里竞相模仿。奸臣?纯属无稽之谈,你我生长于京城衣食无忧自然无感,我的同窗有些来自苦寒之地,莫不念他的好。”
温宁抿嘴翻书的动作加快,纸张刷刷响,听得温霖直心疼,生怕她把书给扯坏了,赶忙说:“你找什么诗?说给我听,我背给你,也省得你折腾的它不安宁。”
温宁也翻得心烦意乱,将诗名说给他。
温霖倒是有听母亲说借住刘家的表小姐邀妹妹赏花,还当她为海棠花的花容所倾倒,悠悠诵出口:“著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谁家更有黄金屋,深锁东风贮阿娇。”完后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不错。”
温宁却倏然变了脸色,将书塞回去,闷声不吭地跑走了,只留温霖一人不知状况。
一直跑到没人的小路,温宁恨恨地跺了跺脚,胸腔里憋着不满却无法发泄出来。
猜测成真,可她并不高兴。
能得他的青睐,这对想要保全家人一世平安的她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机会,若不知他的底细,温宁会毫不犹豫地奔到他身边,正因为见识过他的凶狠和冷漠,反而让她倍加警惕,她怕得不到所图却葬身于他的算计中。
上一世做玩物的耻辱历历在目,这一世她岂能在同一个错处跌倒两次。
也让她因为愧疚而摇摆不定的心在此刻坚定下来。
而温家也没有人留意到这段不寻常,更无从得知温宁心中翻涌的惊天骇浪。
傍晚时分,平日里早已归家的温大人回来晚了,还带了一位温宁从未见过的友人,两人年岁相当却看起来更为苍老,一袭洗旧了的长衫,让她猜测这可能是位失意人。
随后听两人交谈,温宁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原来这位曾是当朝一品大员,在风头正劲时不知何故选择了急流勇退,离开官场数年,早已没了为官时的意气风发,岁月的沧桑印刻在他脸上,眉宇间因紧锁眉头而留下褶皱。
“我在京中为官数十载,段兄是我唯一的知己,你纵情山水,闲居田野,不愿理会俗世种种,你我也已有三年未见了,正逢阿霖高中,我借这个机会将你邀请来家中小住。”说完让两个孩子叫人。
温宁和温霖起身行了一礼,同声道:“段伯父。”
段世忠欣慰笑道:“你倒是好福气,儿女双全,儿子这么出息,让我羡慕。”
温父倒了杯酒,两人碰过杯,他一饮而尽,叹息道:“我没段兄看得开,战战兢兢、勤勤恳恳到这一步,待孩子们成家立业,我这颗心就踏实了。”
段世忠沉默一阵,笑了声:“我原想着离开纷乱躬耕田野就能求得一世安稳,终究是想的简单了,文姝……罢,来喝酒。”
温宁从两人的交谈中发现了一丝怪异,尤其耳边还回想着裴昭的提醒,更让她觉得两人好像藏着什么秘密,尤其段伯父说是寄情山野的闲适,倒不如说是——避祸。
这让她的神经瞬间紧绷,第一次清晰感知到风雨欲来之势。
用过饭,父亲和段伯父去书房喝茶聊天,温宁缠着温母问东问西。
温母对她的好奇颇为好笑:“什么时候好奇心这么重了?”思索片刻,才略显沉重的说:“你段伯父出身贫寒,却自幼聪明好学,得同乡富户张姓老爷赏识,将女儿文姝许配给他,夫妻两人恩爱和睦,感情很好,陪着丈夫一路到京城,又从大官夫人到农妇,从未抱怨过,她为人和善温柔,恨得人喜欢。可惜身体不好,自私艰难,好不容易怀上还小产了,之后身子越发垮了下去,在你段伯父辞官两年后去了。段夫人离世对他打击很大,人也越发沉默,你父亲原本还担心他不愿来呢。”
温宁确定母亲并不知道那个秘密,父亲虽然疼爱他们,却从不将朝堂上的烦心事带回家中,她无法探知更多,也无法将那个灾难会涌进来的口子给堵住。
注定又是辗转反侧的一夜。
裴昭精准地拿住了她的七寸,如果这个秘密重大到足以压垮温家,人命关天,纵然知晓裴昭只是将她当做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她真的能找到办法不向裴昭低头吗?
温宁紧紧地揪着被角,牙齿咬着唇瓣,在寂静的夜里强忍着不要抽噎出声。
她不甘心。
再见云梦她已经懒得做表情来伪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裴大人有何吩咐?”
云梦笑道:“奴婢奉命来向小姐讨要回信。”
温宁扬起嘴角,艳丽动人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亮眼夺目:“写字多麻烦,当面说不是更好?劳烦云梦姑娘带路。”
夏娟在一旁感觉到了暗流涌动的压迫感,她自问常伺候在小姐身侧,对眼前这一幕犹如活在梦中。裴大人不是小姐的救命恩人吗?上回夫人带着小姐已经去府上谢过了,还带了许多名贵礼品,怎么私下还有往来?越想越害怕,温宁起身出门她赶忙追了上去。
“夏娟你留在府里。”
夏娟连忙摇头:“不成,我得陪在小姐身边,遇到麻烦我还能跑出来求救。”随即又觉得不经过脑子的话很蠢,尤其听到云梦发笑更加无地自容。
温宁将此收入眼底,说道:“那就跟上吧。”
夏娟一喜,云梦脸一僵,这一阵功夫落在主仆二人身后,反倒憋屈起来,心里不忿,可又碍于主子将人家放在眼珠子里宝贝着。
昨日她去回话,那人事无巨细亲自过问,甚至连温宁在收到花时是何种表情都不放过,她自然也不敢撒谎,照实说了,之后是一阵沉默。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她所想象的震怒,而是一种早有预料的包容和宽和,那一刻,她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裴昭。
所以,温侍郎之女温宁就是他的软肋。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悠悠驶向闹市,在一片烟火气息中转向安静的小巷子,那座埋藏在春意中的别院散发着对人间俗世漠然的优雅姿态。
这是温宁第三次来此处,已然没了最初的拘谨,在梦云的带领下目不斜视地去往书房。
“咦,这不是之前那位小姐?”
温宁看过去见是头回带自己出府的小童,这小子是气氛沉闷别院里唯一的活泼和亮色,当即停下脚步和他攀谈,由得梦云自己去传话。
“我说主子昨儿怎么起了个大早折花枝,想必是给小姐送去了?”也不管温宁应不应,径自说道:“小的进府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呢,那精挑细选的劲儿别提多认真了。”
温宁笑着问他叫什么,得知叫锦同才说:“锦同,你这么放肆不怕被你主子撵出去?”
锦同骄傲地抬起下巴:“主子怎么舍得撵我,我可是在主子身边长大的。”
显然听下去她会听到一段故事,也会认识到裴昭的另一面,但她不感兴趣,对习惯操弄别人人生的人何必知道那么多。
脂粉遮掩了昨夜未睡好的疲惫,反倒显得她脸色有些发白,像极了被风雨拍打过的海棠花,羸弱又楚楚动人。
梦云很快出来传话说是裴昭要见她,不相干的人就不要进去了。
所以夏娟没什么机会去搬救兵,因为她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书房的布置一如之前宽阔冷清,唯一不同的是放在桌案上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已然呈现出褪色的海棠花枝,脑海中闪过她无聊到揪花瓣的画面,也让她确信这正是被她摧残过的那枝。
铜兽面纹香炉中青色香雾袅袅四散,后面软塌上的人半卧着长腿曲起,手里拿着一本书,不似平日远如谪仙,这会儿他只穿着白色里衣,肩膀上披着一件宽大的蓝色锦袍,一头黑发披散在肩头,随意中透着几分惑人的气息。
温宁站在远处行了一礼。
裴昭轻笑一声:“你有话要当面和我说。”
温宁被宽袖遮挡住的手紧握成拳,到底还是横下心,吐出那句:“请裴大人自重。”
屋里本就冷清,她的话音落下,更是一室侵入骨子的寒凉。
她没有看他,自然也不知他的表情从怔愣到充满恶意的变换。
“是你突然前来,我来不及换衣裳,怎么能说我不自重?”
他知道她的双关意,偏偏忽略一层,只说眼下衣着凌乱的不妥。
温宁愕然地看向他,男人嘴角噙着笑,甚至将书放下站起身,披在肩上的外袍滑落,他就那么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伸出那只有力且漂亮的手抬起她的下巴,彻底变了一个人般。
温宁头往旁边偏,挣脱了他的钳制,眉眼中荡漾着不妥协的坚毅。
裴昭捻了捻指腹,也不恼。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也让浑身僵硬的温宁松了口气。
是蒋英。
作为裴昭的心腹,他要报的自然是重要事务,但她决定跑这一趟自然要把话说清楚,所以抢在裴昭开口前,她开口道:“裴大人身份尊贵,是人中龙凤,温宁不过卑微之人,不敢厚颜高攀。”
裴昭生得高大,听到这话微微弯腰,眼睛打量着她:“高攀?那便不攀,如今这般触手可及如何?”
温宁被他孟浪之言的惊得如吓傻了的小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裴昭却被逗得肩膀耸动。
这般无赖、混账的人,哪儿还像那个高高在上的当朝权臣。
裴昭不顾温宁怎么想,单手负在身后:“进来。”
蒋英看到温宁,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开口。
裴昭抬了抬下巴:“但说无妨。”
“骆天凌攻破了五阳城,守将穆刚战死,副将左威降敌。不日消息就将送到宫中,想来皇上很快就会召见大人。”
温宁没想到她居然能听到最新战况,也是头一回知晓何为手眼通天。上辈子她狼狈不堪,家破无倚靠,哪儿有心思关心旁事,此时才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陷入兵荒马乱之中。
事关江山稳固,温宁倒巴不得他被召进宫中,这样她方才告知他的目的就已达到,以后完全可以忽略掉他。
然而只听他低笑一声:“不必理会,只说我着了风寒,抱恙在身便是。”
温宁此时只为那些对他怀抱向往的学子惋惜,更鄙视兄长看人的眼光,天大之事,能坐视不理的人岂是良臣?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蒋英,你去请王太医来,正好小姐在,让他来瞧瞧小姐这病可有根治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佬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