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下未大一统之前,南陵骆家曾是让太祖皇帝颇为头疼的劲敌。
骆家代代皆出将才,治军颇有手腕,手下兵猛如虎且狠辣,若不是当年家主突然患恶疾暴毙,骆家群龙无首,太祖皇帝借机以联姻许以显赫声明才让其归附,自此盘踞南境近百年。
如今出了骆天凌,桀骜不驯,且有冲天之志,不甘自缚双脚困锁南陵。尤其他从家族中的一位老人那里得知骆家之所以会在角逐天下中落败,都是当朝开国皇帝卑鄙,以龌龊手段害死了家主,这才落到这般境地。
骆天凌当然不会傻到直接挑战皇帝,而是借着皇帝病危匆忙立幼子为帝大做文章,向天下人渲告先皇帝是被想夺取权势的太后家族害死的,先皇帝真正属意的继位人选是陈王,还天下清明必需拥戴陈王。
此消息一出天下哗然,让有心收回权柄的太后母子顿时慌了心神,连夜召裴昭进宫商议要事。
裴昭眼波无痕地看着来回踱步的小皇帝未发一言。
“骆氏逆贼必定和陈王有所勾连,欺君叛国罪该夷族。”
太后匆匆赶来,见自己的儿子如此沉不住气,怒道:“天下大事全等你决断,你这般沉不住气,也不怕被人笑话。”
太后落座后看向下首挺立的年轻男人,问道:“如今流言甚嚣尘上,有损皇室颜面,爱卿可有什么法子抚平骚乱?骆家带兵北上,一路势如破竹,若不派兵镇压只怕打来朝都,我兄长已带兵赶赴边疆,眼下可如何是好?”
裴昭抬眼看向紧锁眉头的华贵妇人,虽时常觐见,岁月却未在她脸上染上几许沧桑。
裴昭躬身回道:“臣已命人探查,得知陈王与骆家并无往来,而且这阵子陈王患疾卧榻谢绝一切来客。若依皇上所言将陈王治罪,反倒坐实了骆家所言,只会让心思蠢动之人借机浑水摸鱼。”
皇上闻言脸一红,自知莽撞口不择言,在太后身旁落座沉默不言。
“大将李源手中有一支精兵必不能让骆天凌过江进入都城。”
太后明显松了一口气,然而听到接下来的话,她刚扬起的唇角瞬间垮了下去。
“臣听闻骆天凌此人颇有笼络人心的手段,为人豪爽义气,无半点世家子弟的架子,不问出身一律以礼相待,早前就有人专门投奔,这一路只怕招揽人无数。骆家以狠辣闻名于世,李源抗的了一时,长久下去必然讨不到半点好处。”
“那该如何是好?”皇帝急不可耐地插嘴问道。
太后睨了儿子一眼,沉思片刻,道:“时候不早了,裴大人先退下罢,王福你亲自掌灯送裴大人回府。”
待裴昭离开,皇上急切问道:“还没解决办法怎可让他回去?”
太后恨这个儿子不争气,怒道:“不想骆家打到朝都,只有调兵增援。眼下可用的只有拱卫京师的这一支精兵,他是在和哀家要兵权,给了他,你我母子便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我派云梦去监视他,这个混账东西竟然倒戈。裴昭城府极深,他是个良臣,可远没有他的老师赤城。”
“除了他,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眼下情势紧急,先保住当下才能筹谋未来。若真打进京城,您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陈王坐上皇位吗?”
太后动了动嘴唇,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她不在乎外面的人所怀疑先帝是不是她害死的,她是太后,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人,万民想要太平必然得仰仗他们母子。让她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那一件她已然数十年不曾记起的旧事。
第二日,杜府为迎宫里的贵主子而忙碌。
与此同时,琼林宴上举子们一起向裴昭这位主考官行谢师礼,更有人想借此得到裴昭的赏识,以求借好风上青云。奈何这位当朝权臣虽看似带笑实则难以亲近,他只同少数几人交谈片刻,这当中自然有温霖。
“温大人年轻时名满京城,若不是皇上惜才,如今你我见了道要称一声驸马爷了。”
裴昭端起酒杯主动敬了温霖一杯:“温大人与夫人相敬恩爱,众臣该学学才是,作为儿子该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两日门槛怕要被媒人踏破了。”
温霖意外堂堂裴大人会对自己谈论这等俗事,顿时受宠若惊,回道:“并未如此,倒是有人前来想为舍妹说亲,母亲以妹妹尚小为由拒了。”
裴昭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扫过温霖,嘴角噙笑:“看来是有意中人了。”
温霖笑容腼腆:“还未定下来,学生不好多说。”
裴昭透过温霖这个温润公子看到了那人一幕又一幕的灵动与顽劣,既嗤之以鼻,又忍不住想梦中那个女子是她吗?兴许只是眉眼有几分相似,又或是自己多次与她来往,无意中将两人给弄混了。
朝臣鲜少能与裴昭一道参加宴会,待裴昭与几个学生说完话,他们便围着裴昭多次进酒,含蓄问及眼下最要紧的事,以便知晓圣意,如此也无非是怕剿灭叛军的重担落在自己身上,有功自然好,无功保不齐吃数落还会被贬出京,何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裴昭看着眼前一张张只知趋炎附势,为己谋利的嘴脸,突然想起老师与他深夜畅谈时的苦闷忧虑,扯了扯嘴角,只说了句:“圣意岂是你我可妄加揣测的?大人有心不妨主动请缨为皇上分忧解劳。”
几位朝中显赫的大臣不想在这个年轻权臣面前碰了一鼻子灰,顿时面红耳赤,不想这还不算,翌日上朝,裴昭向皇上举荐他们动身去江南平乱,摆明了把他们往火坑里推,一时朝堂之上寂静如夜,无人敢吭声。
皇上终究敌不过太后的坚决,不愿放兵权给裴昭,既然裴昭举荐,他便搏一搏,希望能迎来转机。
朝中肃穆,温家却日日欢喜,深懂哥哥心思的温宁帮着催促母亲尽快将哥哥的亲事定下来,毕竟功名已得只剩成家生子这桩大事了。
温母却在欢笑中拉下脸来,将手里的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不悦道:“往后不要再提了,媒人已经回话了,林夫人已经做主将女儿许给娘家外甥了,亲上加亲,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温霖瞬间脸色苍白,喉结随着艰难的吞咽而滚动,良久挤出一句:“怎么可能呢?”
温宁大为意外,转念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林夫人娘家兄长也是外派的封疆大吏,奈何时运不济,因病去了,只留家世微弱的寡嫂和还未考取功名的外甥相依为命。从古至今外嫁的女儿就担着帮扶娘家的职责,为了防止娘家自此衰败下去,只能靠亲上加亲这一无情的法子。
上辈子父亲落难,兄长只说不愿拖累林如彤和自己过苦日子,是否那时他已经知道林家早已想要悔婚?
温霖不信当下就要前去林家质问,温宁赶忙拉住他:“你一个男子冒然闯到人家府上像什么话?我明儿将林姑娘约出来,你们也好说个明白。哥,你马上就要去翰林院任职,万不可莽撞给自己招来祸事。”
温宁实在是怕得要命,生怕一时不查全家人再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温霖在妹妹的恳求下只得咬牙答应,这么一闹连晚饭都未用,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温大人下朝回来,听到这等消息,皱了皱眉:“兴许两人没缘分,既然如此,你便重新选看合适的人家罢。阿宁,这阵子你多费心好好劝劝你哥。”
温夫人却是比温霖还咽不下这口气:“我一表人才的儿子如何配不上她家女儿?有这心思明说不就是了,何必这么侮辱人,显得是我们上赶着。”
温宁想到林如彤看向哥哥时的恋慕眼神,在心里叹了口气,哥哥这桩婚事只怕难挽回,若林若彤不顾一切照过来,温家定然会极力促成两人姻缘,无奈家族存续终究大过儿女私情。她并不会因此而对林若彤心生怨恨,许是活过一世经历的事情多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无奈,勇敢有时候也是一种奢侈。
温宁托人将话递到林府,她与哥哥在天桥附近的一处赏花池等候,从正午到夕阳落山,终究没等来那方倩影。今日最后一抹瑰丽余晖落在哥哥肩头,依旧挥不去一身的颓丧。
温宁依稀记得自己也曾有过片刻对于情愫的怅惘,然终非良人,之后紧锁心门,甚至故意激怒他,只为求得短暂的宁静。可是与那人有关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涌入她的脑海。
明明被她气得呼吸不稳,却还强忍怒意陪在她身侧,像个受委屈的孩子放轻动作。
她病情加重食不下咽,他不顾外面的催促,执意要喂她吃饭。那时天光正好,他就在她面前,可她眼前只有一片朦胧的白雾,什么都看不清。
不值得回忆的相识过程,从头至尾令她唾弃的后半段人生。
温宁甩了甩了头,将脑子里的一切都抛开,看向沉默的哥哥,咬了咬牙说道:“兴许她是被家里人关住了,所以才无法赴约。”
温霖轻笑一声:“傻妹妹,她若是不情愿可让她兄长代为传话,如此想来是做好抉择了。无妨,就此过去了。”
温宁这一夜辗转难眠,她重生了却未能帮助哥哥,愧疚涌上心头,看着窗外一轮明月,不知何时才沉沉睡去。
之后哥哥又回到往日模样,与她说笑逗乐,大多时候出去赴宴,饮酒、谈诗论文,倒是得士人青睐的烟花之地从不踏足,哪怕被人笑话不合群,他也照旧我行我素。不过再知道温大人的做派后,他们也就不多嘴了,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子。
温宁这阵子自觉待在家中,免得出门又被不相干的事找上门,这几日她都在忙着绣一幅玉堂富贵图作母亲的生辰礼,除了吃饭都不离屋,以至于接到周一容递来的邀请帖,她一时没想起来这是何人,还是夏娟提醒她这是刘府的姑娘,她才想起来。
虽舍不得放下手里的活,但看在徐大娘子的面子上也不能不去。
到了刘府,迎上来的是一个气质出众的女子,她刚想说“姑娘太客气了还亲自到门口来接我”话还没出口,就听那女子说:“温小姐这边请,主子吩咐奴婢带您去花园赏花吃茶。”
温宁意外不已,周姑娘身边伺候的婢女竟然这般貌美有气质,刚才差点闹了笑话。
温宁跟着她转入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进了月亮门再往前走几步就是花园了。那婢女没有跟进来,就连夏娟也被留在外面,一股怪异感涌上来,但因为是周小姐,她没在意。
此处说是花园倒不如说是一小片海棠花林,正是海棠花盛开的时节,她饶有兴致地走在弯曲的小路去往若隐若现的亭子前。
亭子下的桌案上放着一些精致的糕点,旁边的小炉上煮着茶水,一本书摊开倒扣在桌沿,好像主人临时有事离开。
温宁到底与人家不熟,干脆坐下来拿起书翻阅两页,竟是前朝史书,心道周姑娘居然爱看这类书,倒是有些特别。
她将书放回去,灵动的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突然看到一人手里拿着一支开得正艳的海棠花枝信步而来,与往日严肃不同,今日他穿了一袭扎眼的玄衣,如瀑黑发用一根玉簪束起,难得嘴角噙着几分笑,活像被鬼附身了。
温宁不敢得罪他,赶忙起身行了一礼道:“周姑娘兴许有事出去了,裴大人若有急事派人去找一找为好。”
温宁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到她身边,陡然又变成了以往那副死德性,将手里的海棠花枝往她怀里一塞,径自坐下来拿起书继续看。她再愚笨也看出不对劲了,所以压根不是什么周姑娘约她玩耍,而是这人一切安排的,她的眼底瞬时浮现出一抹警惕。
裴昭像是一切都在预料中,悠悠投来一瞥:“坐,那日可有伤到?”
温宁顿觉莫名其妙,随后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坐他马车那次被他摔到一边,摇头道:“裴大人这是何意?”
“海棠花开得正好,邀你同赏。”
他放下书,为温宁倒了杯茶,示意她用茶。
他越温和,温宁越慌,若她浑身长满刺,这会儿恨不得全竖起来。
尤其他深邃如黑渊的眸子盯着她,像是要穿透她的灵魂,这种渗人的感觉让她不舒服:“大人说笑了,这等雅致的消遣何须找小女。况且事情已了,大人公务繁忙,小女便不打扰大人了。”
裴昭紧盯着她,心里那种感觉越发强烈,隐隐觉得百般纠缠他让他不得安生的人就是她。
温宁将海棠花枝放在桌上,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人出声道:“已了?你逃过一劫,令父可未必有此等好运。”
温宁身体一僵。
父亲因何获罪,这不正是她重生后最想知道的吗?她最大的追求就是挖出这颗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毒瘤。她迈出去的脚只得收了回来。
重新面对裴昭,她收敛起一身的抗拒:“裴大人有何吩咐?”
裴昭眸子里荡漾出一丝笑意:“过来坐。”
她们一样都很识时务,也有逆骨,这般乖顺听话的模样更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裴昭将糕点放到她手边,示意她吃。
在看到她想也不想地将手伸向绿茶酥时,脸上的笑意更甚。
温宁见他脾气捋顺了,不像刚才那么吓人,赶紧将口中的糕点咽下去:“我父亲为官勤恳清廉,可是有何处不妥,得罪了什么人?”
一阵风吹过,俏皮地撩起男人鬓边垂下的发丝,几片粉色花瓣晃晃悠悠漂落,落在满脸焦急的美艳女子的发间。
裴昭抬手拿下那片花瓣把玩着,随口道:“那不是你该知晓的事。”
温宁气得挑起眉,强压着火气:“万一裴大人一时闲来无事戏耍小女该如何是好?那日已经说明白了,小女胆小,可禁不住。”
裴昭轻呵一声:“胆小?脾气可不小。”
可没少在梦里冲他甩脸子。
温宁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却将一块糕点放到她嘴边:“白桃酥也不错,尝尝看。”
他一副她不张嘴不松手的架势,让温宁不得不接过来,真想甩个白眼给他。她不饿,一块已然吃得勉强,又不敢得罪他,只得强忍着吃下去,还是不死心地问:“大人不同我说清楚,我如何相信你。”
“我犯的着骗你?”
“大人也不是没做出尔反尔的事,不然怎么会连累无辜人?可怜的曦月姑娘还将您当做救命恩人,甚至愿为您当牛做马。”
“那又如何?”
温宁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愧疚,他只当差点被他害死的人是无关紧要的,嗓音淡且不解,这副冷血的样子,让温宁从头到脚感受一种刺骨的冷意。
一个不知怜悯的人,多么吓人。
她终究还是太过天真,以为他终究是个人。如果真如此,会让朝堂上的大臣如此忌惮吗?
裴昭见原本和他贫嘴的人突然噤声,皱着眉头问:“怎么突然不说话?”
那股烦躁感在他胸腔里乱撞,与梦中的感觉一样,唯有那个人能给自己这种感觉,越烦躁就越能肯定温宁就是这个人,也让他有连自己也惊讶的耐心。
“大姐姐不是已经打发她了?你提她做什么?”
见她还是不吭声,只得说:“若不信你回去看你父亲这几日是否心事重重,到时候你自然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