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试还未开始,裴昭便提前住进不许外人随便进入看守甚严的“重地”,自然是为避开聒噪投机的谄媚之臣。
少帝亲政不久,朝中朋党勾结,欺上瞒下,让十多岁的少年天子深感站立于悬崖边上,意欲借此次春闱立威。他虽说在外人眼中是天子帝师,备受荣宠,却比任何人都明白少帝的不安和多疑。不愿惹一身骚是一回事,他更容不得掌心里蹦跶的蚂蚱失了控。
明月悬空,夜凉如水,窗前撒下一片张牙舞爪的凶影,裴昭端坐在桌案前就着银色月辉品茗。
未多久两道黑影匆匆从暗处走来,一人进屋走到裴昭身边,恭敬地行礼:“裴大人,夜色深重,娘娘不忍您一人孤寂,让奴才送梦云姑娘来为大人解乏。”
裴昭送到唇边的茶杯顿了顿,抿了一口,看向王福的黑眸闪过一丝寒光。
王福身体微微往前倾,笑道:“娘娘还等着奴才回去伺候,夜深了,裴大人早些休息。”
裴昭把玩着茶杯,也跟着笑:“能得太后娘娘记挂是裴昭的福气,辛苦王福公公,若公公得空多来提点我府上的人,免得慢待了梦云姑娘。”
王福躬身行了一礼:“好说好说。”
王福走出屋交代了梦云两句便离开了。
梦云步伐轻灵地走到裴昭身边,嗓音轻柔中含着几分娇嗔:“奴婢见过裴大人。”
裴昭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顺着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看过去,倒是个颇有姿容的女子,太后倒是舍得下血本。
不愧是母子俩,一个想着防他,一个想着监视他。
裴昭心里冷笑一声,难得生出几分闲心,一把拽住女子的手臂,只听一道轻呼后,女子坐在他的腿上,两人目光相对,月下女子娇羞无限,眼波流转,他妄图从眼前人的身上找到什么来冲破心里的桎梏。
带有薄茧的手抬起女子的下巴,那道触感让他猛然皱起眉头,饶不死心,可越靠近厌恶感越重。太后千挑万选的人竟比不上那个在他面前咋咋呼呼的麻烦鬼,更遑论盘踞在他脑海中的娇软佳人。
梦云正为入得裴昭眼而欣喜,刚想进一步,不想男人陡然变了脸色,一把将她推开,面色冷了几分:“时候不早了,让蒋英给你安排去处。”
梦云焦急道:“太后娘娘要奴婢伺候在大人身边。”
裴昭俊脸上荡漾起一抹冷厉,眼底浸润着轻蔑:“若我向太后换个人,你说她准还是不准?无用的废物会有什么下场,你自己掂量。”
蒋英已然进来,也不顾梦云还有话未说完面无表情地将人拖出去了,径直来到一座许久无人踏足过的小屋子,在她后背推了一把,冷声道:“等你学会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门“砰”地一声关上,黑暗散发着怪味的屋子让在宫里养尊处优的她分外煎熬,拼命地捶打着门:“我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放我出去。”
蒋英环抱手臂,嗤笑道:“太后会为了你和裴大人撕破脸吗?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蒋英在院子里站了好一阵,听到屋里传来女子扯着嗓子的尖叫,烦躁地揉了揉耳朵。说来也怪,这天底下的女子除了样貌没什么不同,胆小又爱惹事,真遇到惹不起的人又无半分骨气的求饶,偏偏自家主子待人却多有不同。
回到主子身边,蒋英将近来得到的消息汇报:“南陵的人不老实,欲打着扶陈王为正主的旗号举兵北上,眼线来信日子就定在放榜那日。”
裴昭勾了勾唇角:“继续盯着。”
蒋英犹豫一阵问道:“可要通禀太后皇上?”
裴昭起身踏着地上的月光悠悠踱步:“不必,安稳日子过久了,总该要受点惊吓,不然总是不老实惹人厌。”
这一夜,裴昭知道自己依旧抵触女子,又发现那个温家小女儿竟让他有那般好的耐心,连他自己都大为意外。
待到正式开考之日,考场的几位大人在他面前显得分外拘谨,他好笑不已。
到了夜晚,是人皆乏困,更别说在单间里点着蜡烛奋笔疾书的举子们,一堕怠自有人钻空子。裴昭不愿被扰乱心神,干脆少眠,不是灯下读书便是顶着夜风巡视考场,倒还真给他揪出了几个作弊的人,也看到了那个张牙舞爪猫儿似的女子的兄长。
兄妹俩都是显眼的长相,比起表面温婉心里活络的温宁,这个温霖倒是稳重大方,一派正人君子样。
科举的最后一天,梦云才从鼠虫满地跑的屋子里被放出来,一张俏脸憔悴且狼狈,等在外面的蒋英带她去见主子。
这一次梦云看向裴昭眼里只有惧怕和臣服,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头:“裴大人恕罪,是梦云不知天高地厚唐突了大人。”
太后和皇上虽握有生杀大权,收拾他们这些奴才只需动动指头,可对外人就需手握利剑,这把剑既有斩人的权利也有能力,显然这位裴大人已然是关不住的猛虎,无论她投向哪边都得死,何不为掌控朝堂能力的权臣效力。
“梦云愿听凭大人差遣。”
裴昭坐在那里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不咸不淡地说道:“见了太后知道怎么说?”
“知道。”
裴昭点头让她退下。
屋里只剩主仆两人,气氛也和缓了许多,蒋英向裴昭说着这两日外面的事,无什么值得人在意的,裴昭兴趣寥寥,直到听到大姐姐邀请温家母女到徐府参加她的生辰宴,整个人明显专注了许多。
“老夫人瞧着很喜欢她,还要为她在家族亲眷里相看是否有适婚的公子,还要她时常过去陪着说说话。”
裴昭想到那人找到靠山时的表情,定然是欣喜外加松了一口气,自此高枕无忧,着实天真,也未将蒋英的话放在心上。
而这一幕落在蒋英眼中却是这几日来难得的随和。
春闱之后便是殿试,由皇上亲自主持,温霖自然有幸在其中,向来稳重的人显得有几分紧张。
温宁如今一身轻松,也有心思调侃他:“父亲当年可是名满天下的状元郎,风光无限,哥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必然不会差。”
温霖被她这么一说反倒更紧张了,向来偏爱温宁的温夫人也将她训了一通,转头来宽慰儿子。
温宁也不恼,神思乱飞,不知同样参加科举的魏志年考得如何,再过几天便是花朝节,但愿能听到他的好消息。
放榜那日,读书人一早就到礼部南院等着,待几张榜文贴好,人一窝蜂的涌上去,不可谓不拥挤。当中也少不了想趁此时为女儿挑选个好女婿的,派出去的下人比谁都卖力地往进挤。
温霖在殿试中了探花,正是春风得意时,有认识温夫人的来往之人无不拱手道喜,这让一旁焦急等待的林如闵心里略微有些不是滋味。两家人在路上遇到,所以才一同前来。
自古高中者要面对的是鲜花铺满路,游宴活动无数,听尽世间恭维语,而落第人满怀忧思,三年复三年,前途渺茫,从自谓天之骄子到一生蹉跎直到无力待在京城,如一叶断了根的浮萍流向四方,是何等凄惨。
叶家小厮从人群中钻出来,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头,紧张说道:“人太多挤得狠,晚些时候小的再来……”
这分明就是没中,林如闵心瞬时沉了下去,脸上不见情绪,倒让一旁的温夫人尴尬不已,转眼看到夏娟垫着脚尖往人群里面看,叫住人疑惑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可有你相熟的人?”
夏娟下意识地看了眼戴着帷帽的温宁,吞了吞口水:“奴婢就是好奇,想看看怎么个榜下捉婿。”
温夫人听了轻咳一声:“从哪儿听来的,真是胡闹。”
夏娟退到温宁身边,无奈地撇了撇嘴,小姐要她看金榜上可有叫魏志年的举子,有夫人在怕是不成了。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快看,那就是新科状元。”
众人目光全都转向穿着红袍、帽插宫花、骑着高头大马的状元郎,前面是鸣锣开道,后面榜眼、探花及一众进士跟着接着万民道贺。
温家母女一眼看到俊美翩然,温润如玉的温霖,显然他也看到了她们,笑得光彩夺目。
夏娟在一旁道:“少爷风度翩翩,少有的俊俏郎君,不知要俘获多少千金小姐芳心。”
温宁想到哥哥与林如彤彼此喜爱,夏娟这话原本十分不妥,但见母亲明明听入耳中却未阻拦,想来是因为林家无意将儿女之事放在明面上说,未有定论那便有了变数,将来只怕……
温宁一转眼在哥哥身后不远处看到了魏志年,嘴角忍不住上扬,原来他也高中了,唇间忍不住溢出一声轻呼,好在被街上的声浪盖过,无人注意到。
“听说明日琼林宴由裴大人主持,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人,若能得他青睐,往后何愁不发达。可惜你我无缘,只待三年后再来。”
“我看未必,君是君,臣是臣,臣子贵极……”
那人显然发觉自己说话过分,恐招来祸事,这才闭嘴。
温宁知道上辈子皇上意欲将权利收回,却拿裴昭无可奈何,正因为裴昭成为皇帝背后的影子,才让众人越发相信他和太后之间有说不清楚的龌龊。
人越来越挤,温夫人便带着温宁回府等候儿子,才进家门,听到温大人也回来了,这会儿正在花厅喝茶。母女俩去了花厅听到温父哼着小曲,欢喜之意外显。
温母笑着同嬷嬷说:“听说京城来了擅长做江南菜的厨娘,你去打听下她何时有空,咱们府上有天大的好事,便破费一回请友人亲朋聚一聚。”
温大人也附和道:“儿子争气,能进翰林院,我这当爹的面上也有光,照夫人说的办。说起来,儿子的亲事也该张罗了,林家那边……”
温母在丈夫身边坐下,端起温大人倒的茶喝了一口,声音里透出兴趣不高的样子:“林夫人说女儿年纪小,不急着定下来,你急什么?咱儿子一表人才,万一有别家人相看上呢。”
温大人笑:“你这口气还没咽下去呐,当初孩子年幼时,我和林大人都有结秦晋之好的意思,人家也没说不嫁女儿。消消气,免得坏了和气。”
温母虽不快,也只得说:“那我便让媒人上林府商量亲事吧。”
温霖回来时满脸的意气风发,嘴角噙着欢喜的笑,甚至下跪拜谢父母精心培养,惹得温夫人忍不住擦眼泪:“我儿懂事,为娘甚慰。”
温夫人将儿子扶起来说道:“我看林家儿子这次未中,心中难过,若你们遇到了你可仔细点,莫要戳着人伤心处。”
“儿子知道了。”
一家人都很期待明日的琼林宴,中举的进士们私下里交谈说是朝中有许多重臣会赴宴,皆是因为裴昭,原因无他,南陵逆臣打着匡扶正主的旗号一路北进,短短数日已然攻下多座富硕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