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清早的阳光单薄苍白,在天空中晃了一阵被云雾遮掩,仿佛要留给世间一片阴沉。
蒋英木头似的杵在屋外,余光瞥到小厮进进出出,一人手里捧着清雅瓷器的碎片,身体不由一僵,那是主子最喜爱的花瓶,闲暇时常把玩,裂成这般,足见主子有多怒。
偏偏这怒气来得着实莫名。
哪怕被言官弹劾,朝中政敌大肆造谣中伤,主子从来是一派风轻云淡,曾有大臣私下里谈论主子,说这谪仙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桩桩件件事却下死手,堪比前朝臭名昭著的奸臣,好死不死全数落入主子耳中,那时他欲上前理论反被主子拦下,泯然一笑随他们去。
蒋英仔细回想,要说不对劲还是从广佛寺那天开始的,莫非是因为那个小娘子?主子虽不喜身边有女子,可这么大反应还是头一回。
若说厌恶,广佛寺后老死不相往来不更好?即便将人拖入纷扰,不该任其自生自灭?可那日主子又愿见她,每见一次脾气也越发见长。
蒋英猜不准主子的心思,待下人离开,他才走进去躬身行礼:“徐大娘子一早差人来传话,让小的别忘了提醒主子去赵国公府吃满月酒,莫浪费了她精心挑选的贺礼。 ”
裴昭手肘抵着桌面揉着眉心,闻言难得扬起嘴角:“定是老夫人叮嘱的,罢了。”
定是为他相看适婚的女子,转念想起几番在梦中纠缠他的玲珑女子,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让他分外警醒,若不加以节制只怕会就此沉沦下去。
多荒唐,为一个不存在的梦中人。
他怎么可以忘掉父亲那般让人憎恨的堕落模样?
日光穿过云层重新照耀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
马车在赵家门前停下,裴昭掀起帘子见赵国公及一众前来道喜的大臣聚在门口迎接,他从容下车,走近了笑道:“恭贺国公爷府上添丁,裴某和众位大人都来沾个喜气。”
赵国公没奢望裴昭会来,夫人让人往裴府递帖子他还稍有微词,此刻可别说有多得意了,满面红光,在其他大人羡慕的目光中把人往里迎。
而这时,不远处过来两辆马车,第一辆车下来父子俩,两人走到后一辆马车,先下车的是娴雅夫人,后下来的是如春色动人的艳丽芳殊,想来是有心遮掩光芒,衣着略素雅,发间只戴了一支与衣裳同色的碧蝶发簪,碧玉葫芦耳饰,自有别样趣味。
一家人穿过一处小花园之后分开,遇到礼部李侍郎的家眷便结伴而行。
两家家世相当又处得来,说话自是比旁人随意些,温夫人笑问道:“刚才你往那边张望什么呢?也不怕给别人瞧见笑话。”
李夫人笑得神秘,压低声音道:“国公爷今儿可风光,连那位向来不爱热闹的裴大人都来道喜。”
“这说明赵小公子有福气啊。”
温宁原本心不在焉地跟在身后,听到裴字不由抬头。那晚在心里把那人骂得狗血淋头,却也整夜未睡,无论是杜家还是裴昭,她都得罪不起,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又听李夫人说:
“你呀,到哪儿都说好听话。一个半大的小子哪儿有那么大的脸面,徐家大娘子来了,她可是把裴大人当亲兄弟疼的,定是徐老夫人发话了让她给物色适婚千金,她干脆把裴大人也喊来了。你说怪不怪,除了宫里的两位主子,唯一能说动他的只有徐家人。可惜我女儿定亲了,纵使有那个心也使不上力,温宁貌美又乖巧若是能做裴家主母……”
不待李夫人说完,温夫人笑着打断:“我们小户人家哪敢肖想,当心给别人听到笑我们不知天高地厚。”
李夫人惋惜地咂咂嘴:“可惜了得,霖哥儿亲事有着落,该给宁姐儿操心了,一会我带你认识几位夫人,她们也正急着选儿媳,见个面说说话兴许好事成了。”
温夫人也有这个心思,所以今天出门她是盯着女儿梳妆打扮的,不能夺主家风头可也要人一眼看到。
温宁却抓住了最关键的信息,裴昭听徐家人的话,若是她和徐家人有所来往,裴昭是不是就不敢刁难自己?
如此一想,瞬时两眼发光,也扫去了周身沉重的压抑,像花丛中的嬉戏的蝶,满心欢喜。
女眷们所在的院落甚是热闹,夫人们聚在一起或是留意适合自家儿女的人家,或是聊家中顽皮的小子丫头,年轻女孩们不愿听这些,三三两两要么聚在一块赏花要么玩些消遣的游戏。
只有温宁乖巧地坐在母亲身边,小心地打量着被几位贵妇人围起来的徐大娘子,她嫁的虽不是显赫人家,却夫妻和睦,婆家上下友爱亲善。裴昭父母俱亡,又是徐大人的得意学生,裴昭又颇为敬重徐家人,她便以长姐的身份张罗起他的事。
“我和家母商量过,不注重女方家世,只要温柔大方做个贤内助,冷了给他添衣晚了让他歇息就成。”
这话听来简单,甚至堪比寻常人家的女眷,可一想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潘安相貌,岂能这般将就?只怕是得有嫦娥样貌,公主身份才能相配,徐大娘子一番话反倒让旁人打了退堂鼓。
“裴大人人中龙凤,岂能将就?该是天仙一样的人相配才好。听说大娘子的兄弟来京参加科举,不知可说亲了?”
温宁见徐大娘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些贵夫人反而盯上了另一个弟弟,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刚想收回目光,不想徐大娘子抬头看过来,视线相碰,温宁强忍着窘迫朝她露出自认为大方的一笑,正好母亲要和她说话,这才化解了被抓包的难堪。
但那一刻,她想起在大相国寺撞到的书生,还有在会满酒楼里的那一瞥,不可否认,贵夫人们询问起他的那刻,她也有些心动。毕竟什么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于她无关,只要凭借徐家和裴昭的关系,就能护她和家人一生平安。
温宁正无聊时,竟见到了三年前随父亲到西北上任的手帕交秦妙,再见面两人都脱去了稚气长成了大姑娘,一时也顾不上伤春悲秋,两姐妹手挽手到隔壁没人的院子里的小凉亭坐下来。
“阿妙,这几年在西北还习惯吗?还回去吗?”
秦妙叹了口气:“苦寒之地哪有京城繁华舒心,我只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
温宁赶忙点头附耳过去,两人头靠头咬耳朵。
“我爹托人走了国舅爷的门路调回京城,往后你我姐妹能经常在一起玩了。”
秦妙顿了顿说:“听我爹说探子查到胡羌正调兵意欲要进犯边境,真打起来少不得有伤亡,他一个文臣又不能冲锋陷阵,再加上我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在穷山僻壤待着谁能想得起我,索性回来了。你呢?这般貌美,家里门槛怕被人踏破了吧?”
温宁低头整理一番衣袖来掩饰自己的无奈,摇头道:“还未曾定下。”
秦妙一阵惊讶,随即笑道:“多挑挑,你是被宠大的,该找个疼宠你一辈子的相公才好。马上就到科举了,放榜那日来个榜下捉贵婿,不比那些只知仗着祖上家业耀武扬威的纨绔差。我若是能捉个佳婿,这辈子也值了。”
温宁觉得她这话说得怪怪的,还未来得及问,就听到有别人进来,错落的发了新芽的树木将她们遮住。本以为彼此能做到互不打扰,不想他们往这边走来。
“怪事,我爹近来让人满城找前阵子去过广佛寺的娘们,害我无缘无故白挨一顿训斥。”
温宁愣了下,整个人绷紧,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揪着衣裙的手不自知地用力。
“好端端训你做什么?你爹只有你这么个宝贝儿子,不是向来疼你吗?”
只听那一男子发出一阵刺耳的yin笑:“不过一时兴起睡了那个小娘子罢了,这如何怪得我?死奴才不说清楚,我还当是府里新买回来的下人,要怪就怪那个小娘子生得小家碧玉讨人喜,你别说,还是个雏,够劲,就是要死要活的,还扬言要去官府告我,天大的笑话,我家就是开衙门的,治她一个罪臣之女轻而易举,打了一顿老实了。”
那同伴止不住地笑:“老实了?怕是被你打的只有出气没进气了吧?你这性子应当收敛收敛了,我可听说你祖母给你相看媳妇,这事要传出去,谁还敢嫁你?”
杜州廷眯了眯眼,笑得一脸凶相:“先挑着,不成还有现成的,我爹前阵子帮西北的一个小官召京城,就那点孝敬,我家哪儿瞧得上,不过是我祖母听到他家有个适婚的姑娘罢了。”
温宁惊讶地转头,正对上秦妙惨白的脸,她要哭不哭要笑不笑地扬着嘴角,好半天才艰难地说:“总归还是值当的,我娘身子骨弱受不住那边的天气。阿宁,我们的这条命不是我们自己的,家里有用,便要交出去。”
那个被叫做罪臣女的女子被禽兽凌辱,纵使未亲眼见过,温宁也想得到那是一副何等凄惨的场景,在皇亲国戚眼里那无名的女子必是如蝼蚁一般。
而这更让她的心抽疼,就算她死过一次,她何曾忍心让一个无辜人待自己受过?她们何曾有错?错的是那些争权夺利的人!
温宁自问也愿意为家人作出牺牲,但她知道爹娘和兄长绝不会把她送入虎口。
这一刻同情、害怕、愤怒、不甘冲上头顶,她黑亮的眼睛瞪大,娇俏的脸透出几分要吃人的冷厉,这时那两个龌龊男人发现了她们,快步向她们走来。
温宁越过那俩草包望向单手负在腰后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男人身着一袭金色绣纹白衣,玉簪束发,风吹动他的发,好一副不知人间冷暖的绝尘模样。
男人显然没想到有人在这里,俊脸上闪过一丝意外,本想离开,奈何大姐也过来了,见到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弟弟拦下。
他要看看这个在他面前谄媚、扮弱、倔强的女子对旁人会不会也是同样。
杜州廷早已被温宁那张脸迷得失了魂,正欲伸手去抓人,温宁往后退一步,一脸嫌恶。
“公子自重。”
温宁余光看到明明惧怕不已的秦妙往自己前面走了一步正好挡住了冲过来的“人”,可惜终究是弱女子,那人一把就将秦妙甩开。
杜州廷嗤笑一声:“什么东西敢多管闲事。”说完讨好地看着温宁,柔声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可婚配了?小爷差人上门去提亲可成?”
无人看到裴昭却因温宁那嫌恶的表情而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