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带来混着阳光味道的微凉,调皮地拂动俊美男人额角的鬓发,却见男人凉薄唇角上扬,不咸不淡地“哼”了声。
魏志年虽鲜少打听朝中事,倒常听同窗说起这位好友行事手段狠辣,心硬如铁,落在他手中不死也得脱层皮,惹得朝中官僚胆战心惊,免不了抱怨姑父亲手带了头恶狼祸害人,趁机还要贬损几句“以色邀宠太后”的酸言。
他向来信奉未知事态全貌而慷慨激昂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所以今日即便听到什么也不多问多言。
魏志年接过匣子捧在手里仔细赏玩,欢喜道:“还是裴大人深知我心,林书斋的这方宝砚我眼馋了许久,几次想购置被家母拦下,说待我中举后她出银子买来送我,愁得我生怕头发花白也不能拥有。”
徐老夫人笑道:“你娘前阵子来信让我相看适婚的女子,你这次若高中便是双喜临门。”转头看向轻松自如的裴昭:“阿昭也该考虑人生大事了,旁人像你这般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我已经白了头发,不知还能等多久。”
饶是对着徐大人能坦言自己无心婚配的裴昭,在徐老夫人抬袖掩面叹息时也生出几分愧疚:“待过阵子……”
徐老夫人不等他说完开口道:“我看你身边跟着的尽是大老爷们,没个心细知冷暖的丫头伺候怎么成?我让你大姐姐给你挑个伶俐聪慧的,人到了府上可不许给我撵出来。”
说完生怕他和自己犟嘴似的,扶着额头嘟囔着:“酒喝多了,我这头晕的,你们聊着,我先回家去了,可得好好睡一觉。”
老夫人一离开,魏志年乐得东倒西歪,连裴昭自己也哭笑不得,径自倒了一杯茶抿着,方才陪着老夫人吃了几杯酒,向来锐利的黑眸染上了几许朦胧。
魏志年伸手拿过那杯茶放在旁边,“你我难得闲暇坐一块,不喝酒喝什么茶?蒋英,去让小二上几道下酒小菜,我与你家大人今儿要喝个尽兴。”
裴昭难推拒,好在今日无什么事不必操心公务,只得应下。
另一边温宁他们吃饱喝足正约着去湖边散步,林家派下人来传话说家中来了贵客,要他们赶快回去,两兄妹对视一眼随口问了句是哪家贵人。
下人咧嘴回道:“杜家老夫人来串门子,说是许久未见少爷小姐了,也不知长什么模样了。”
林如彤抬头看了眼温霖,不舍和不快似要从眼眶里流出来了。
温霖投去安抚的眼神,笑道:“既然家里催,你们快回去吧,来日方长。”
林如彤这才起身和兄长随着下人往出走,没走两步听到温宁说:“哥,我们去前面铺子看看有没有新到的西域新鲜玩意儿,正好也送送林姐姐他们。”她嘴角禁不住上扬,俏颜飞上一抹红霞。
温宁看着林家兄妹坐上马车,车轱辘转动,心里怀春的红粉佳人恋恋不舍地掀起帘子往这个方向张望。
这辈子她希望兄长能得偿所愿,娇妻在怀,儿女承欢膝下,父母无忧无病。
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温霖还没回神,直到被妹妹推了一下。
“既然舍不得,不如让父亲早些差媒人上门提亲,早点将你们的亲事定下来,我也早些和小侄子侄女玩耍。”
温霖轻轻拍了下妹妹的头,叹道:“我还未高中无颜提求娶之事。”
温林两家虽说门当户对,但眼下京中论儿女亲事,哪个不谈及功名前程?除非是皇族贵戚或是位极人臣。娘去年在赏梅宴上提了一嘴,当时林夫人的反应并不热络,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孩子们还小不急,说白了无非是觉得兄长眼下只是个读书人罢了,如今官宦子弟不如考中进士的寒门士子来得吃香。
温宁嘟了嘟嘴:“他们也不怕哥哥高中了被人抢了去。”
温霖看向晴空中温煦的暖阳,深呼吸一口气:“那我就借妹妹吉言了,想要什么和哥哥说,保管有求必应。”
温宁喜滋滋地跟着温霖往前走,脑海中好似闪过一道光让她猛地顿住。
杜老夫人仗着自己的女儿是当朝太后眼里,身份水涨船高,向来瞧不上小门小户家的女眷,如今肯屈尊……
她想起来了,杜家急着为家中那个纨绔子相看适婚配的小姐,奈何全京城的人都知晓他是个只知欺善怕恶、流连勾栏院、腹中空空的草包混账,加之朝堂上裴杜权势之争已然白热化,使得群臣不敢冒然站队,生怕被殃及池鱼。杜家本想借着儿女亲事拉拢朝中手握大权的官员,不想无人愿意攀附这根高枝,这才将主意打到她们身上。既然杜家后来把亲事打到她身上来,想来林家没向权贵低头,哥哥婚事当无忧。
而这一瞬的喜悦挡不住之后的苦难,明明气温和煦,她却遍体身寒,往日里喜爱万分的小玩物也让她兴致缺缺。倒是放置在角落的一套琉璃器具吸引了她的目光,拿起一只琉璃碗,想着夏天盛上冰乳酪在撒上各种果干,坐在树荫下的秋千上一荡一荡的看着碗璧折射出色彩斑斓的光,当她正要问价时,外面传来男子高声凶恶的呵斥和女子虚弱害怕的讨饶,使得铺子里的人忍不住走到门口张望。
温宁愕然发现那个被两个膀大腰圆男人拖拽着的女子正是在大相国寺卖小物件的罪臣之女,本就一脸病色的面容更显苍白惊慌,向看热闹的路人祈求救命,诉说着她压根不认识这些人。
有书生看不过去出言拦阻:“光天化日,在天子脚下强抢民女成何体统?还有没有王法?”
其中一个男人抹了下下巴,眼神轻蔑,冷哼道:“爷就受累给你说道说道,前年江南闹洪灾无数百姓遭灾,朝廷拨了一百万赈灾银善后,可流民尽数涌向京城状告官员无能,饿殍遍地,皇上圣明揪出硕鼠治以重罪,为民除害。她手脚不干净偷了我家主子的宝贝,带她去询问有何不可?我主子仁慈,不愿报官,若不识好歹,进了大牢可说不准还能不能这么全乎。倒真是奇事,还有人为贪官之女鸣不平的,英雄救美用错了地方。”
书生顿时面红耳赤,咬着牙根灰溜溜地离开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散开,那女子似猎人手中擒获的野鸭失了反抗的力气。
温霖转身问妹妹挑中了什么,买了好早些回去,却见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若是他掀起帷帽面纱就会看到清泪已然爬满在那张俏脸。
她到现在才明白,人一旦沾上罪恶,再去求救就没人相信了,倒不如说连求救的资格都没有。楼川正是拿捏中了这一点,才敢将她当做玩物。
“太糊涂了,杜家人向来得理不饶人,不是她该招惹的。”
温宁艰难地扬起嘴角:“欲加之罪罢了,她若真靠偷东西为生,又何必卖那些一看就是熬夜赶制出来的小物件。”
温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好了,想要什么哥给你买。”
温宁咬了下唇瓣,跟着哥哥重新进入铺子,就在抬腿迈过门槛的时候,她想起上辈子没和哥哥他们出来玩,但是嘴馋想吃糕点让夏娟出来买,夏娟将看到的这一幕说给她听,依稀提起一句:“杜家不知怎么回事,满城找前阵子去过广佛寺的人。”
往日一笑置之的话此刻掀起惊涛骇浪,广佛寺、年轻女子,很难让她不联想,毕竟细细说来,正是她让那场暗中刺杀失败,越想越慌,讨人喜欢的琉璃碗也再难让她多看一眼,匆匆付完账让掌柜的送到府上,走了一段路,她让哥哥先回去,说自己想起来有个手帕交近来要过生辰了,她得去挑选一样礼物。
温霖少不了数落她两句,也未多想,叮嘱她路上小心,早些回家,才放她去了。
温宁一离开兄长视线中,疯了一般赶到会满楼,得知裴昭刚走,两人走的不向不同而错过,她也顾不上小二那一脸的打量和好奇,连气都没喘匀又追了出去。
濒临死境的感觉再次袭来,她宛如沉溺在水中,想要奋力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好在裴家那辆气派的宽大马车走得不快,眼看它转入了一道巷子,温宁不自知地松了口气,两手提着裙摆追上去。
可惜的是终归还是晚了一步,裴昭已然进去了,门口小厮见她在门前张望,不悦地轰人。
“我有要事找裴大人,烦劳您帮忙通传一声。”
小厮听她要找裴昭,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家主子整日忙于朝事,若是哪位大臣来寻,我直接放进去就是。像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攀附的小娘子,还是趁早死了心的好,免得咱们抄家伙赶的时候伤着了你。我们主子可不怜香惜玉。”
温宁自是领教过的,对裴昭的惧比不得为全家带来祸事,纵使被一个下人羞辱她也不在乎。
“只要你同他说广佛寺,他定会见我的。”这话温宁自己说的都没什么底气,可她想着那次裴昭没灭她的口,还让手下帮她教训人,便生出了几分侥幸心里。
小厮极难说话,任她怎么说自己的来历,他只顾着撵人,甚至上手开始推她,温宁先前耗尽了力气,哪儿受得住这股力道,一个踉跄摔趴在地上。
“看你也是个千金小姐的打扮,我劝你还是不要自找没趣……”
“吱呀”一声闷响,厚重的朱门开启,打断刺耳的声音。
蒋英单手负在身后,见状眉头一皱,沉声道:“怎么回事?何故在门口大声喧哗?”
“禀蒋护卫,这位小娘子闹着要见主子,小的怎么赶都赶不走。”
蒋英摆了摆手。
小厮领会,正欲喊人来将这女子丢出去,却见地上的人脱去帷帽露出一张娇艳贵气、姿容绝世的面庞,狼狈中含着楚楚可怜的羞窘,嗓音娇脆婉转:“蒋护卫,可还认得我?”
蒋英怎么会忘,除了她本就生得美貌,自然还有她那股若蛇蝎般的狠辣劲儿,自然也瞬时明白她寻来的意图。
蒋英难得露出几分笑:“姑娘怎么会寻到这里来?”
温宁哪儿有空同他叙这些无用的,晴朗天幕下,她本就白皙的脸显得分外惨白,焦急道:“小女想见裴大人一面,劳烦您通融。”
蒋英一脸为难:“今儿主子喝了几杯酒,这会儿已经歇下了,不见客。姑娘不如改日再来。”
人命关天的时候,怎么能改日?温宁怎会看不出这些人的敷衍?有话说小鬼难缠,自有道理。
“小女不敢邀功,但说来对裴大人也有几分助益,我原当瞧在这个份上,裴大人会保我不卷入争斗中。今日趁着大相国寺热闹出来透气,竟见杜家下人抓了个去过广佛寺的小娘子,所为何事,蒋护卫该是明白的。我想趁着火还没烧到自己身上来找裴大人讨个心安,若是不成我就老实些自己到杜家去,把事儿原原本本说清楚了。听闻裴大人和杜大人向来不对付,我可不敢说将来会不会去不该去的地方说。”
蒋英眯起眼,好一张刀子嘴,世人皆知温侍郎温润有礼,教儿有方,倒不知养出了这么个会威胁人的千金,沉吟一阵道:“我给姑娘传个话儿,主子若不见,姑娘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这里是别院,向来不接待外客。”
温宁这才想起来打量这处府邸,整条巷子只此一家,高墙庄严肃穆,即便在外面也能猜到里面是何等气派壮观,而她悬着的心依旧难落下,生怕裴昭不肯见他。
好在没多久蒋英从里面出来,拱手行了一礼:“姑娘里面请,主子正在书房等您。”
门口小厮脸色登时大变,从傲慢彻底换上了谄媚和恭敬:“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姑娘,请姑娘不要和小的一般见识。”
温宁连眼风都未给他,也不顾方才是否有摔伤,宛如一只翩然灵动的鹤加快脚步进去了。
待人走远,小厮这才一脸担忧地问蒋英:“主子待这位小姐倒是不同,可是有什么缘故?劳烦蒋护卫告知小的一二,好让小的长眼免得冲撞了贵人。”
蒋英睨了他一眼,吐出一句:“我哪儿晓得,主子的心思岂是你我猜得的?”
主子在外向来少吃酒,外人只当他难亲近,殊不知是酒量浅不愿被人知晓徒生不必要的麻烦。
蒋英原以为主子躺下了会让他将人打发掉,可不想竟是要见她,莫非主子让他放消息给杜家是不想与温小姐断了往来?这般倒是说得通,只是未免太过惊险,罢了,兴许这是另一种趣味呢。
蒋英终归是误会了自家主子,裴昭被魏志年那个海量灌猛了酒,回来路上是强撑着清醒,他进来传话那会儿,裴昭正是醉意浓厚当即就要闭眼熟睡,连话也未听清更别提知晓应了什么。
所以温宁在管家带领下进了书房看到的是伟岸如玉的男子躺在睡榻上,不待她多问,管家关上门离开了。
真见到这个活阎王了,温宁却心跳如雷,他握着自己的手杀人的那一幕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小女温宁见过裴大人。”
然而书房内却是一片静默,温宁等了一阵这才抬起身,双眼看向躺着的男人,又提高声音:“裴大人。”
他依旧不理会。
温宁不大懂他的意图,莫不是怪她打扰,故意将她晾在这里?
若是午睡约莫小半个时辰足够了,久不归家不着踪迹家里人会担心,可她又不舍放弃这个机会,硬生生在屋子里站了两炷香的时间。
在此期间她扫视了一圈书房,于院子布置的精致华贵不同,宽大的书房里除了满满当当的书架,墙上不见书画,唯有一桌案,一床榻,单调的乏味。不过看得出来,他该是常宿于书房,他身上不再透着渗人的冷厉,反而是难见的平和与自如。这也让温宁生出几分乐观心态,总觉得他愿意见她就有希望。
这一等一个时辰快过去了,她无奈捏着裙摆,咬着薄唇往榻边走去。
待走近一股酒味扑面而来,她微微皱了皱眉,她试探地喊了一声:“裴大人……”
那人没反应。
温宁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又松开,颤着伸过去欲推他,却不想……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