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故问。
卿莹上前把碗放下,与他目光相接:“你又讲话不算话。”
“明明说过的。”
卿荷眉头蹙更深,说过什么?
卿莹上前,指尖点了点唇角,卿荷不讲话。
她只好说:“你说会来看我,可是我伤都快好了你都不来,只好我来见你了。”
“谁让我喜欢你,你却不怎么喜欢我呢?”
没见过这样的,成天把喜欢挂在嘴边,卿荷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扭头去看那桌上冒着热气的羹汤。
她好心道:“是莲子羹哦。”
他闻见味就知道了,伸手端过来,汤勺在里面搅了搅,而后舀起来,慢饮着。喉结微滚。绯红的朝服衬得男子脸容玉白,愈发不似真人。
期间,有道难以忽视的目光,从盯着他喝汤吞咽的动作,再到盯着他的衣服不放,他这才想到自己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
想着她的那张画,便是幻想自己一袭红衣,卿荷有种立刻去换一身的冲动。
就那么喜欢吗。
“玉照哥哥,你生得好看。”卿莹托着下巴,夸人的话信手拈来,“恰如那水中琉璃,顶峰清雪。若说旁的颜色能显出你七分的好看,那这红色便能显出十分。不,是十二分。”
卿荷总觉得她又看上他这里什么物事了。
想到这,他轻咳:“成苍,把东西呈上来。”
内侍端着托盘,应声而入,卿莹立刻规矩地坐好。她似乎只在与他独处的时候敢放肆,一旦有外人在便缩回自己的乌龟壳子里去了。卿荷颇觉好笑,淡淡斜了她一眼。
他漫声道:“给你的礼物。看看。”
卿荷手托着碗盏,那宽厚修长的掌心几乎把碗一整个包裹住了,卿莹目光转开,落到托盘上的东西上。
是一条裙子。
“公主请看,此为婉约阁的珍藏,是太子殿下为您准备的礼物。”
卿莹无声,难道是上次污她裙子的赔礼?
倏地一定,缓缓起身站了起来,凑近细看。
她向来喜爱华服丽裙,又怎会认不出,这是一件百鸟裙……此前她所绣的那一条,其实是自己按着古籍绣制的仿版,而这一件,恐怕正是她亲手烧毁的那件裙子的原版。
真正的天价宝物、旷世奇珍。不可以金银估量。
卿莹抚上那精致靡丽的丝绣,爱不释手,突然道:“皇兄,我想穿。”
“我现在就想穿。”
卿荷嘴里的食物差点喷出来。他听到了什么?
一看,少女的手已经放在了衣带上,毫不犹豫,行云流水地抽开,卿荷立刻道:“成苍!!”
成苍被这骤然放大的音量吓得浑身一抖,就听他家主子道:“你下去。”
打发走了人,卿荷一转头,却见卿莹已经把外衫给取了下来,拿在手里,又开始解片裙。
“你住手!”卿荷有点无语地看着,这厮做事总能出乎他的预料,还当自己是七岁稚子不成,行事这般无忌!竟公然在男子面前宽衣解带!
要不是她那眼睛莹亮,满脸纯真的样子,真要怀疑她图谋不轨。
但卿荷领教过她蓄意勾引的模样,这一时倒是笃定,她只是收到了十分合心意的礼物,太过兴奋,才迫切地想要试穿一下。
“我知道了,”卿莹脸红扑扑的,抱着那件百鸟裙挡住肩膀,“臣妹到屏风后换。”
卿荷把脸扭过去,都懒得说她。
他就那么静坐着。
耳边不时传来衣裙摩擦的声响,细碎又暧昧。
男子脸色极淡,低垂的浓睫掩住神思,手托着那碗却是再未动上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怡人的清香袭来。
她身上是那件裙子,翩然如蝶,在他身前转了一圈。
这裙子在日光中有流光溢彩的奇效,淡淡薰香拂面,夹杂一丝娇艳纯真的幽香,如同初夏的蔷薇。
正是……少女的体香。
卿荷突然发现,她并未穿鞋。那脚光着踩在地上。
一双脚秀而翘,美妙天成。
十个脚趾好似那半圆的月亮,泛着红,像他年幼时尝过的薜荔酥点。脚踝纤白,柔滑的肌肤透出迷人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捧到唇边,细细亲吻。
又想握在掌心肆意地蹂/躏一番。
那一瞬,卿荷浑身血液逆流,为这突然腾升的欲念。
而她笑着站定,像只娇纵的雀儿,展示自己的羽毛:“皇兄,好看吗?”
她笑着,那样的美丽。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卿荷就那么淡淡地看着,眸底暗色早已涤净,只是一片初雪般的清冷空明。半晌,他开口,嗓音很淡:“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紧接着,又说:“把鞋穿好。”
卿莹仔细瞧他,却看不出半点迹象,她一咬唇,莫名就恼了。
真是神仙转世不成?
那些话本,果然都是骗人的。
这招根本就不管用。
……
成苍走进,看向那侧身,支肘靠在软榻上的绯衣男子,道:“太子殿下,陛下有请。”
却无回音。
成苍略感诧异,躬着身,再次低声催请。
卿荷突然眼眸一眨,从那昏沉的神思中寻回了理智。
他起身,步到一半,不知为何忽然摆头,看向那山水画屏,那里早已没了少女窈窕的身影。
卿荷一滞。
他猛然惊觉刚刚的自己,就像一截蜡像,烧得只剩下半截,思绪,却还停留在被她的眼神煜煜点燃的时候。
“殿下?”成苍不解。却见他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垂下双眸,似忧似愁,轻轻一叹。
“给孤更衣吧。”
皇恩台。天家父子,正在对弈。
陛下执黑,落得一子,笑看太子:“前日,户部尚书求见于朕。求朕允他告老还乡。”
“皇儿,你可怨朕?”太子身边的旧人几乎一个一个都被他杀死了。自古成就帝业者,无不冷血狠绝,寡情薄义,但有阻碍,纵是至亲,无不可杀。
太子垂眸,拈子未落:“蒋文昌害群之马,该杀。”
陛下却是长叹一声,“朕还记得你年幼时,梓潼带你登舟赏莲,蒋家那小子,早早便潜进湖底,待梓潼与你泛到湖心,头顶莲叶,破水而出,怀中抱只极肥美的金鳞,讨你与梓潼的欢心。那小子待你,倒是一片丹心。”
“陈年旧事,父皇何必再提。”
太子极是冷漠。
前朝皇帝南征北战,耗资颇巨,导致今时国库紧缺,急需银钱,填补亏空。
至于钱从何来?自是从那国之巨蠹的腰包里掏,蒋家便是其一。此事上他与父亲立场一致。
却不甚赞同,当初皇帝令蒋文昌带兵的决定。
那蒋文昌,怎可能突然从一账房先生摇身一变,成个战神,可是父皇,还是让他上了战场。
当初,母亲还未染上那病前,曾教他:玉照,你要谨记。
居庙堂之高,更该知晓,天下万姓,都比上位者更加易碎。他们的人生,更容易被碾碎。
那些柔脆的人,是你要保护的子民,绝不可因一己之私,罔顾了他们的性命。
也许,是父子心有灵犀,白发苍苍的陛下,亦是想到了先皇后。
皇帝近来总是梦见发妻。一袭初见时的白衣,背对着他走远。任他怎么呼喊,也挽留不住。
那梨花般青春干净的女子,亦如梨花般凋零而去。
陛下怅然:“难道是朕大限将至,才频频梦到你的母亲?”
太子道:“父皇洪福齐天,何以出此不详之言。”
陛下凝视太子良久:“你母亲为你取名荷。是成就你,却也是枷锁,困住了你。”
荷花是花中君子。如来三十二相之一青莲目,清澈无染污。五浊恶世,行走其间度众不染污。
然,君子之道,与帝王之术,本就背道而驰。权术,就是在阴诡地狱里搅弄风云。
一个真正的君子,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观音尚有金刚怒目,雷霆手段。
所以这次,太子配合他唱的这出戏,他很满意。
“这次蒋家的事,朕很欣慰。”陛下轻咳几声,看着厮杀一片的棋局,“朕召你来,是要告诉你,太子妃的人选,该定下了。朕瞧着,葛家那个姑娘很好,可堪良配。”
“你往日不喜与女子亲近,这一次,却要为了江山社稷,抛开那些陈年桎梏,可明白。”
桎梏?
卿荷忽然想问问父亲,他的母亲在他心中,亦是那沉疴旧疾、陈年桎梏吗?却只垂眸,道:“儿臣遵旨。”
皇帝有些倦了,他因病难以久坐。摆驾坤宁宫。
皇帝走后,太子盯着棋局,握着茶杯的手突然用力,“咔擦”,茶水飞溅,有血顺着白玉般的手流下。
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棋盘上,血渍斑驳。
连成苍也不让跟随,他孤身一人,在花园踱步。
走到一处时,却是微微凝眸。
但见一只猫趴在树下,正懒洋洋地晒太阳。花瓣如雪,把它肥圆的身子埋掉一半,只露着圆圆的脑袋,和蓬松的颈毛。
细长的尾巴环绕着身体,轻柔地打着呼噜。
……
梨花树下,白衣男子修长的身体微弯,袖口下的指尖探出,却在即将触到那毛茸茸的耳尖时,骤然顿住。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尖微蜷。
“殿下……”身旁,突然传来一道细细的女声。
是一名碧绿宫装的女子。
见卿荷看来,绿衣宫女脸上的红晕加深,她大着胆子递上手帕,柔着声音:
“殿下擦擦吧。”
“不必。”他偏过脸,修长的手缓缓落下,玉白无暇的掌侧有一抹扎眼的红。
那宫女咬唇,看着男子垂在身侧的手,鼓足勇气,近身就要给他擦,却被他侧身避开。
她听到他的声音:“你找死吗。”
宫女不敢置信,却见那琉璃般冷淡的眼里,分明带了一丝戾气,如利剑洞穿心脏。
她立即跪倒在地,颤栗不止,“奴婢知错,还请殿下息怒……”
宫女恐惧又委屈,明明她没有杂念的,只是远远看见殿下想碰那只猫儿,又不敢碰的样子,不自禁就靠近了,想为他做点什么。
却招来殿下这样严厉的训斥。
她真的没有攀附的念头,只是想要关心他而已。
宫女抽泣着告了罪,急急退下,身边渐渐安静。
忽然又有一道脚步声靠近。
卿荷陷入烦躁。
“不是让你滚吗。”看清来人后,却是一怔。
卿莹手指绕着发丝,视线从他染血的手上拔出,抬头,对上他的双眸:“想给哥哥舔掉。”
卿荷沉默着。
她靠近,脚步轻盈,似猫。
“心情不好吗?”
“……没有。”
“可你看上去很不快乐。”
卿荷呼吸变重。
他忽然说:“你在乎吗。要是在乎的话怎么可以那么对我?”他看着卿莹,目光却是空洞的,好像在对另外的什么影子讲话:
“那个时候的我明明用尽一切在爱你,可是你只知道一刀一刀地划在这里、这里,以此来要求我永不离开你。”
“我明明……从没想过主动离开啊。你却先不要我了。”
他低垂着脸,发丝如蔓如织。眼睛像是被某种阴暗的东西铺满,泪水朦胧,都是破碎的光晕。
他明明是在愤怒地指责着什么,看上去却是那么难过,像个孩子:“是你……是你先不要我的。”
他那只手垂在身侧,骨节捏得泛白。还未愈合的伤迸开,他极力呼吸着,仿佛想从这种痛楚中感受什么。
卿莹的耳边,是那呢喃梦呓似的低语:
“你可知这些年,我常常幻想自己被碾得血肉模糊的样子。明明厌恶极了这种联想,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偷偷接近你。”
“有时候真想一刀扎进这里,鲜血就会像箭一样喷涌而出。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还没有说完,唇上骤然一阵温软。
卿荷闭上眼。
须臾,那扇子般的长睫缓缓打开,在眼睑处投落阴影。低头看着她的脸,男子的眼神冷漠,又带着很深的厌烦,跟上次被她舔了手一模一样,他轻声道:
“不是说过不许吗。”
卿莹笑着,双手捧着他的面庞,又一次贴近,往那薄薄的唇上亲去,根本不在乎他的抗拒。
她身量远不如他,一直踮脚亲他很是吃力,很快便腿软了。干脆软着身体,靠在他怀里。
她娇嫩的唇,因厮磨而发红。往上看,一双眼眸溢出水光,带着点喘地解释说:“哥哥,我忍不住。”
下巴突然被两根长指捏住,狠狠的。
他目光沉沉,钉在她的唇角,卿莹讨厌这种充满侵略性的逼视,让她感觉自己像是被猛兽锁定的猎物,扭身就要躲开。
他却覆了上来,把她死死摁在怀里。
低头,用力吮住那软糯而湿润的红唇。咬着她的唇角,他声音沙哑地道:
“你不就是想要这样吗,躲什么,嗯?卿莹?”
作者有话要说: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出自王国维《蝶恋花》
荷是花中君子……化用自《金刚经》
天下万姓,都比上位者更加易碎……化用自《鹤唳华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