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兰台
卿莹把念珠放进怀里。
虽然这东西刚刚还是绑在她手腕上的,但此刻她已经能毫无芥蒂地收放好,毕竟太子用的都是极贵重之物,值不少钱。
只是她刚推门而入,就感到了不对劲。
还没来得及出声,一只修长的手突然把她的嘴巴捂住。
身后传来衣物摩擦声,少年低沉冷冽的嗓音带着沙哑:“嘘,是我。”
对方确定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后,才缓缓把手松开。
卿莹脸上有微微的湿意。
她转过身,脱口而出:“四哥哥。”
来者正是秦王,卿婴。
少年一袭玄衣,倚在门上,额间微汗,他道:“早就听说东宫守卫严密,没想到……”
他苦笑,“本王才潜进来没有一炷香,就被发现了。”
“小莹儿,我是来找你的。”他看着卿莹,轻声道。
“我找了你好一会儿呢。皇兄竟将漪兰台给你住,想不到,他待你这样的好?他是一国储君,比四哥哥能给你的更多。可是我呢?我去求母后,却没救下你,反而害了你。”
卿莹摇头,靠近一步:“四哥哥,你跟他不一样。而且,我不怪你。”
“三公主!”外间突然一阵骚乱,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道男子声音响起。
“卑职奉命搜查刺客,之前见那刺客往此处而来,不知藏在了何处。公主可有发觉哪里不妥?”
话音落地,脚步声转瞬逼近门口。
卿莹当即一推少年,用唇语道:“快藏起来!”
东宫是储君居所,私自潜入,一律以谋反罪论处,他若是被发现了可就惨了。
秦王看她一眼,一闪身便没了踪迹,少年体态潇洒,身手矫健至极。看着他躲藏的地方,卿莹微微一怔,随即快步走向榻边。
拉开那白绡纱帐,稍一迟疑,便就也钻了进去。
那叩门声愈发急促:“公主,公主?请恕卑职冒犯!”
眼看那些侍卫即将破门而入,却又骤然一滞:“太子殿下。”
外间传来交谈声,似乎是下属在同那人汇报情况,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清冷寒峻。
“退下。”
“吱呀”,门开了。
卿莹身上蒙着被褥,只把长发露在外面。她身子娇小,自是便于掩饰。
而秦王也只不过是十六七的少年,身形修长却也清瘦,又在里间,手脚都蜷缩着,且还有帐幔挡着,按理说从外应当是瞧不出破绽。
但她却很紧张。
大概是因为她刚刚才对卿荷做了坏事,现在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与别的男子躺在一张床上。
从前她没少伙同秦王,在凌烟阁明里暗里跟老师作对,不乏被抓包、挨上一顿戒尺的时候,但眼下的感觉又跟那时候不太一样。
她也不太懂有哪里不一样。
只是心跳很快,脸上也出了细汗。
身边的人似乎是动了动,卿莹心口一跳,连忙伸手过去按住。
却不知是按到了何处,紧绷的结实手感。
跟片刻之前,她靠在卿荷身上时摸到的有点像,却更要清瘦平坦一些。
她一顿,想要移开,却反而被人给攥住,那力道不容她挣脱。
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干燥冰冷,迅速让她冷静下来。
“皇兄。”卿莹开口。
“有什么事吗……”她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困倦,“如果是想要我写那两个字的话,等下次好不好?”
隔着一道帘子,他似乎默不作声地,在观察着什么。片刻后,男子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
“画的很好,为什么要撕掉呢?”
她能听见纸张展开的声音,忍不住把头探出一些,隔着朦胧的纱帘,看见那人手中拈着纸张,是一幅画,上边画着个穿着红衣的人,正是片刻前被她撕掉的那一幅。
卿莹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这是把画粘起来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画的是孤。”
那画上确然是他端坐案前的背影。只是她按她的审美,为他穿了一件上朝时的绯衣。
卿莹皱眉。怎么会有人把别人撕掉的画给粘起来。
还特意过来确认,画的是不是他。
卿莹看到那男子脸偏着,乌发垂落几缕,腕骨放在耳边似乎揉了一揉,又很快放了下来,衣袖滑落挡住。
这个动作……她以前不知在哪里听见有人说过,这是在掩饰心中的情绪,多半是羞涩、紧张。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觉得有点新奇。
“皇兄喜欢这画?”
“皇兄喜欢就收着吧,只要,不再计较臣妹的失礼之处就好。”
她语气里淡淡的疏离,仿佛刚才在静室中对他亲密依偎的,不是她。
卿荷静了一静。
“……那种事,下次不许再有。”他依旧是那清冷的声音,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不知道为何她脱口而出:“皇兄厌烦了我?”厌烦她对他的过分亲密?
想要听到的是什么答案,好像也已经不太重要了。卿莹的手上感到了很清晰的疼痛,是卿婴的手指在用力收紧,好像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力气那样。
“做那样的事,你很不情愿吧,也觉得很不自在。”
明明有帐幔挡着的,卿莹却感觉到自己对上了卿荷的视线。
那人的目光极有穿透力,好似能洞悉她心中的一切想法:
“孤虽不知你行为举止,为何与寻常女子不大一样,但孤觉得,其实,你并不是真心想与孤亲近。不喜欢的事,为什么要勉强自己?”
卿莹的脸腾得烧起来了。
不知道是因为想到不久前,她在静室跟太子的纠缠。
还是因为,她的手腕正在被人放在了嘴边,若有似无的舔着。
四哥哥总是如此,总是对她做一些超越兄妹之间的举动来彰显他身为兄长的占有.欲,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很难说卿莹很多行为不是受了他的影响。
皮肤上那种湿润又滚烫的感觉,让她分外难受,知道是他无声的警告,她必须快速对卿荷的话作出反应,否则,不知道卿婴会做出其他什么疯狂的举动。
“皇兄以为……很了解我么?”
她的语气很重,貌似有点生气了,卿荷回想自己刚刚的言语和行为,发现确实有些唐突了。轻轻叹息,刚想说话,却听见——
“皇兄怎么就知道我不是真心地想亲近皇兄?实话说,我不仅想亲近皇兄,我还想皇兄能够抱一抱我,紧紧地抱着我,再也不放开……”
“皇兄推开我的时候,我心中有多难过,你……”
“住口,你就寝吧。”
那人匆忙打断,旋即立刻转身离开,步子迈得极大,一刻也不肯多留。
不知是不是被她孟浪的言语所吓到。
而卿莹也早就忍不下去了。
因为她的手腕不仅在被那人舔舐,对方还用上了牙齿啮咬。
微微的刺痛覆盖了不久前被念珠勒出的痛意。
卿莹抽出手腕。
他并没有特别用力在咬,只是她皮肤很嫩很白,那被勒得红/肿的皮肤因为他的咬合缠磨,红了很大一片,看起来惨不忍睹。
“你身上有他的气味。”
少年坐起身来,桃花眼微眯,“小莹儿什么时候跟太子这么亲密了。”
他脸上是丝毫不掩饰的嫉妒,只是那嫉妒究竟是因为,疼爱的妹妹有了更想依靠的存在,还是别的什么呢?
卿莹整理着衣裳,又慢慢捋直发丝,在卿婴的面前,她还是很矜持端庄的,一点儿也看不出在太子跟前的模样。
“小莹儿为什么不解释。”
少年想去拉她的手,他长相俊俏,一双桃花眼纵是无情,也含了七分情,刚刚在被褥里闷得眼角微红,添了一丝脆弱妖冶。
“难道你真的对太子有情?”
“没有,”卿莹避开了他的肢体接触,说:“四哥哥,你先下来吧。”
她主动站到床边,然后把他刚刚趁乱踢掉的靴子找回来,摆在地上。
向来眼高于顶,众星捧月的少年,却还记得不可弄脏妹妹的床铺,在上来前迅速脱掉靴子藏好。
这一幕全被她看在了眼里。
卿婴一瞬间收起了那副纨绔浪荡,毫无正形的模样。
他眸子变得如同夜色般漆黑,是跟卿荷的浅色瞳仁所自带的冷漠感是完全不一样的,有一种吞噬人心的阴鸷。
少年低头,看着她蹲在脚边,给自己穿上靴子,脸也淡了下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
卿莹手一顿,她抬眼:“我想设计让他爱上我。”
卿婴哼笑:“为了摆脱婚约?”
她摇头:“要是太子能够留下我,我就能一直在宫里,在四哥哥的身边了。”
“小莹儿莫不是把四哥哥当成傻瓜?你以为这种话,我会信吗?”
他冷笑,抬手想去捏她下巴,不知为何又忍住了,只垂在一边,讽道,“卿莹,你待在这里不会做噩梦啊。”
“什么?”
“满宫白纷纷,不是很像一座坟冢吗?这般阴森的地方,你也能心甘情愿地永远留下来?”
当年,太子是亲眼看着先皇后自尽的,却无动于衷。
先皇后断气的全过程他都在冷漠旁观,小小孩童的脸上无悲无喜,无惧无忧,此后,在先皇后的灵堂中,更是一滴眼泪没落。
今时今日,却在东宫满种梨花,倒不像是要缅怀纪念,倒像是要永生永世地禁锢住先皇后的幽魂。
这样的人……可信吗?换句话说,这种人,不是很可怕吗?
“你怎么确定,你不是在玩火自/焚?”
卿婴站起身来。
他一袭玄衣,长长的衣摆垂下,用金线绣了数朵彼岸花,在暗夜中流光熠熠。少年身姿挺拔,脸蛋更是夺目的漂亮,眼睫小扇子般垂下来。
“小莹儿你记住,你不需要出卖自己,来讨好任何人。哪怕他是太子。我知晋侯卑劣下作,并非良配。你不愿嫁,本王可替你解决这个麻烦。”
“四哥哥要怎么做?”
“母后为我,安排了几个初礼宫人。”
说这话时,少年一直看着卿莹,都是宫中长大的,她不会不清楚初礼宫人的作用,教导皇子以人事,与通房并无实质的差别,是以他说的毫不避讳:
“晋王此次入京,带了他的儿子。这对父子倒是有个鲜为人知的癖好,便是妻妾共享。”
“小莹儿且想想,如若晋王与其子,于皇宫禁内,胆大包天,玷污秦王的初礼宫人,是否有僭越之心,和犯上作乱的念头呢?”
卿莹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要牺牲那初礼宫人,给晋王父子扣上一顶僭越犯上的大帽子。
卿婴仔细瞧她神情,忽然戏谑一笑:“怎么,我的小莹儿这般良善,还怜悯那些女人啊?”
他把手放在她脑袋上:“小莹儿,千万不要把自己看低了去。你比她们珍贵。”
“你是我最珍贵的妹妹。”
没等卿莹说话,他便话题一转,像是要掩盖什么:“对了,不久便是你的及笄礼了。四哥哥要送你一些礼物。”
“你的府邸烧了,本王给你准备更大更好的府邸。百鸟裙,也会差人做一件更漂亮的给你……四哥哥,永远都会对你好的。”
自顾自地说着,他揉了揉少女的脑袋,又突然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
“所以,你喜欢小月亮还是四哥哥?”
他一个字一个字问得极缓。
卿莹晶亮的眼瞳倒映着少年的脸:“四哥哥。”
卿婴笑了,时到今日,难为她还愿意骗骗自己,在来见她之前,他先去了她住的地方,看到了枣子树下,那条被人弃如敝履,满是泥土的白绫。秦王心如明镜,又怎会不知道她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她心里只喜欢小月亮,忘不了小月亮,从来都是。他在她的心中,永远都比小月亮低上一头。
卿婴垂着眼睛,轻轻的好像自言自语那般说道:“四哥哥也最喜欢小莹儿。”
“可以为小莹儿去死的那种喜欢。”
这句话,是他在心中默念的。
人走之后,瑞香悄然靠近那一直伫立在窗边的少女,道:
“方才……是秦王吧?唉,秦王也是极疼爱您的,自身难保了却还特意来见公主一面。”
“……或许吧。”
卿莹知道,他是在用她反抗皇后。
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
她刚才的愣怔,不是心疼那些素昧平生的宫人,而是猜到了他的意图。
他当真厌恶极了继后对他人生的掌管和控制,所以在对方企图将手伸向他后院时,那种抗争的欲望达到了顶峰。
所以继后要他宠幸谁,他就厌弃谁,哪怕是彻底摧毁对方,也在所不惜。
反之,继后越不喜他与自己往来,他便越要亲近,不惜牺牲王妃之位,甚至冒着杀头的风险,来见她一面。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是在利用她也没关系,她会乖乖地不点破的,因为他真的对她很好,哪怕只是当成妹妹她也心甘情愿。
那她呢?
每次她跟他说喜欢都是发自真心,可是他好像从来都当成玩笑话,每次都是漫不经心地回一句,哦,四哥哥也最喜欢小莹儿哦。
笑得没心没肺。
就像刚刚那样。
次数多了,她渐渐也就不再说了,以为自己可以慢慢淡下对他的心思。可是再次见到他,她发现自己还是有一点儿喜欢的,克制不住的心动。
她喜欢卿婴,是女子对男子的那种喜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几年前,她还在凌烟阁求学的时候吧。
自己不得母后的宠爱,本就郁郁寡欢,在凌烟阁的时候,也处处碰壁。
一日,有人在老师面前搬弄口舌,说她出言不逊、不敬师长。
那老臣性情古板,又是继后族中的长辈,自是信了这话,当堂勃然大怒。
于是,在别的公主都在写字练琴时,她却被罚在日头下站着,夏日炎炎,那种痛苦不堪言说,宫中人来人往,却没有人管她。
纵使几个关系好些的皇兄,也怕极了那个古板的老头,连安慰一句也不敢。
至于唯一有能力插手此事的太子……
他一向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
只有四哥哥,只有他,在相熟之后,偶然问起这件旧事,她才鼓起勇气对他说开。
是四哥哥带她,去向那个老臣讨了说法。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那臣子却早已把罚过她的事忘在了脑后,他年纪大了,很多事真的记不清了。
可她真的很委屈。
那种委屈让她忍不住地想哭,可是冤枉她的那个人早就忘了,也根本没有把这样区区的一件小事放在心上,于是整个世间,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留在过去,痛苦地走不出来。
是四哥哥擦掉她的眼泪,又买了莲子糖哄她,背着她回宫,说没关系,他以后都会保护她。
那一夜没有月光。天上仅有的几颗星子却那么那么的亮,亮得耀眼。
她趴在少年的背上,嘴里都是香甜的味道,握着手里的那一袋子糖,心中好像也没有那么苦涩了。
没过多久,那老臣便主动上书致仕。这一切就慢慢地褪去颜色,在记忆中泛黄了。
卿莹看向窗外,那人早就已经离开,只留满地的落花。像雪一样。
瑞香上前,正把窗合上,挡住那渐凉的晚风,突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四哥哥。
刚才,小莹儿真的没有撒谎。
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很想留在你的身边。
瑞香眼眶一酸,只觉得少女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的孤单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