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到刚刚自己回绝他时,态度坚决、语气强硬,不出半日,便又中途反悔,想要搬去与他同住。
那生来尊贵的天之骄子,冷漠无情的太子皇兄,是否会不计前嫌地收留她?
无论如何,都得尽力一试,那是她唯一的生门。
踏出门,卿莹不知为何回了下头,见那白绫孤零零躺在地上,早已染得满是泥土,脏污不堪,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卿莹脚步一顿。
随即毫不犹豫地离开。
没走几步,只听轰隆一声,许多沉甸甸的雨珠砸向地面。
不多时,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
孙嬷嬷是皇后陪嫁,从皇后还待字闺中时,便是皇后的心腹。
当她带着白绫、毒酒和匕首赶到璇玑宫时,早已是人去楼空。
“三公主呢?”
那负责监视的婢女跪在地上,指了一个方向:“奴婢瞧着是往那处去了……”
她虽奉命监视卿莹,却也不敢以下犯上,阻拦一个公主。
孙嬷嬷提腿便往婢女所指的方向追去。
皇后身为国母,教女严苛,乃是天经地义。秦王却总觉皇后故意苛待于三公主。
自年少起,便时常因为卿莹的事,同皇后有所争执。
今日更是变本加厉,惹怒了皇后。
方才,秦王闯进坤宁宫,跪求皇后退了三公主的婚事。
言辞之中,竟还透露出自己尚未娶妻、以她为秦王妃也无不可的话来。
此言一出,皇后娘娘自是勃然大怒。
只她强压怒火,先稳住秦王,再暗中命人带着赐死的懿旨,以忤逆嫡母、抗旨不遵为由,除去三公主这个祸害。
也不知秦王若是知道,是他那一番话害死了他自幼爱护的妹妹,会是何等表情?
皇后娘娘选择安排三公主住进东宫,乃是因先皇后之嫡子品行端方,绝无可能与皇妹发生什么。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真传出了什么悖逆伦常的丑闻,对继后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但秦王对三公主的维护,人人皆知。
就算他只是出于旧时情谊,不到男女私情的地步,但三公主无依无靠,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举动。
想当初,三公主的生母不就是因为眼红嫡姐即将嫁为太子妃,才与人苟合、珠胎暗结,意图破坏嫡姐的婚事的么?
谁知道她的女儿,会不会跟她是一路的货色?
所以,三公主必须死!
而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
雨下得越来越大。
没有令牌,卿莹无法进入东宫,只能站在外边的墙根上等候。
她的行装简陋,就连撑过头顶的伞都是破旧不堪的,小小的一把。
尽管瑞香奋力地给她举着伞,她肩膀大半还是淋湿了,见状,卿莹便将那伞往瑞香那里移了移,不让她也湿得太惨。如今她们处境艰难,一场风寒都有可能要了性命。
两个小小的姑娘像是被遗弃的小猫,互相依偎着缩在伞下,紧贴着彼此取暖。
雨水顺着卿莹的长睫滴下,刺骨的寒意包裹着身体,她却目光一错不错,瞧着道路尽头。
侍卫说太子此前回来过一次,不出一炷香便又出门去了,并不知具体什么时辰才回。
倘若太子外宿,今夜都不回来……
瑞香亦是想到了此处,又冷又怕,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眸光空洞,心中不断祈祷着。反观一旁的少女除了脸色苍白些,整个人还算镇定。
道路上,一顶朱红的鹤轿缓缓前行着。
居于此中的男子腰背笔挺,正合目养神。
四角悬挂着银色的香球,镂空之处溢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清甜的兰花香气,顺着衣角萦绕上男子的眼睫。他眉眼清正,高雅冰冷,恰如一尊白玉雕成的玉佛。
“太子鹤轿,闲杂人等速速避退!”
突然,成苍的厉喝破开嘈杂的雨声:“何人拦轿?!”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成苍的声音隔着车窗低低地传至耳中:
“殿下,是三公主。”
三公主。
卿荷眉心微动,浓长的眼睫缓缓地打开。他思索片刻,眼前浮现出一张雪白的面容。
继后的亲生女儿回来之后,便被封为宝真,是为二公主,那孩子便自动降序为三。是以他一开始,并没反应过来。
成苍望着那在雨中淋得浑身湿透的少女,面无表情。
能够在东宫侍奉的人自然都是伶俐的,他知道对方拦截鹤轿的意图,只觉她做此举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朝令夕改,殿下最是厌恶。
卿莹淋着雨,刚想迈开步子,身后忽有一道苍老严厉的声音炸响:
“三公主在此!”
“快,快去捉住公主!”
瑞香听出是孙嬷嬷的声音,往后一看,见那些人手中果然拿着白绫、毒酒、匕首等物,骤然吓软了腿:
“公主,公主,她们真是来杀你的!怎么办,怎么办啊……”
卿莹微微闭眼。
两面是朱红的宫墙,天与地以一道银白的水帘相连,珠泪迸溅,滴碎碧瓦。两拨人一前一后,将两个羸弱的小姑娘夹道其中。
往前,是鹤轿朱红,默默无声;往后,是皇后犬牙,来势汹汹。
一个平和安宁,是求生之门;一个狰狞可怖,若地狱无间。
孙嬷嬷已然逼近:“公主,你抗旨不遵,等同大逆。老奴特奉皇后之命——”
卿莹“唰”地睁眼,清亮无比的眸子盯着她:
“敢问嬷嬷,我违抗了什么旨意。”
孙嬷嬷冷笑:“自是皇后懿旨。”
“嬷嬷说我抗旨,抗的是什么旨?空口无凭,便要治一国公主于死罪么?”
瑞香立刻反应过来,道:“是啊,皇后懿旨在何处,拿出来啊!”
孙嬷嬷脸色铁青。令她前往东宫暂住的懿旨,她身上自然是没有的,皇后娘娘当时也不过随口一提。
太子若是拒了,皇后自会给她安排一个更好掌控的去处,绝不叫她有一丝半点翻天的机会。
只是,当时——
孙嬷嬷不由得想到当时那情形。
太子指尖摩挲杯盏,眼睫低垂,半晌,竟只问了一句,她住在何处。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饶是继后,也倍感意外,只因哪怕太子不留情面地回绝了此事,都是符合常理的,可他偏偏接下了这个烂摊子。
但卿莹不识好歹,不愿遵从皇后之令,她的抗旨是事实!
孙嬷嬷偷偷瞧了对面一眼,见那方鹤轿静若无人,太子殿下似乎没有插手此事的意思,稍微放下心来。
她心中极为焦躁,一方面不敢妨碍鹤轿通行,一方面更是急着回去复命,索性不与卿莹攀扯,厉声道:
“来人呐,把三公主拿下!”
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顿时团团围了上来。
见对方这般不讲道理,瑞香一瞬间面如死灰,绝望地瘫软在地。
相比之下卿莹却很平静。
只是在即将被那仆妇用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肩膀时,她浑身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骤然挣脱了那人,拔腿朝着那顶鲜红的鹤轿奔去。大雨之中长发与衣衫飞扬,惊得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黑发白裳的少女重重一屈膝,跪在了地上。
成苍眉头竖起,刚要呵斥,倏地眸光一颤,凝在公主所跪的那块青石上。
就在那里,丝缕的红渗出布料,转瞬又被雨水冲去。
——公主竟是有伤在身?
人人无声地将她望着,等着她泣涕哀声、开口求救。其实她是否抗旨,不过是储君的一句话罢了。换言之,她的性命,只在储君的一念之间。
可太子冷酷无情,众所皆知。
又怎会救下这朝秦暮楚的女子?
少女无声伏倒,身体弯曲若月牙状。湿透的黑发如波浪般披在肩头、背上,几乎完全覆住那一抹纤瘦的身影。
她就好似一片薄薄的瓷,顷刻便会碎在这逼仄的宫墙下、磅礴的大雨中。
她恭敬虔诚,重重地以额触地:
“皇兄一番好意,卿莹愚不可及,竟是此刻才明。卿莹在此,拜谢皇兄,曾有那么一刻真心地想要保护我。此恩谨记于心,永世不忘。”
“来日……必当结草衔环相报。”
可是谁都知道,她没有来日,只有来世了。这样一个走到绝境的少女,竟然不哭不闹,只是这般真情实意地表达感谢之情,就连成苍也不由得心中一凛,鼻头一酸。
只是,鹤轿之中,依旧没有半点声音传出,一片寂然的冷清。
太子似乎丝毫没有被这番话所打动,置若罔闻。
画面像是突然动了起来。
孙嬷嬷立刻带着两个仆妇快速跑到卿莹身侧,将跪倒在地的少女架起。
同时,孙嬷嬷隔着一道纱帘,向帘后那道模糊朦胧的玉白身影,躬身一拜:
“殿下,请恕老奴告退。”
“等等。”
忽然,一道低低的男声从帘子后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