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嘉鱼并林四娘林五娘来到蘅蕴院时,小耿氏已经离开,林元娘又在出神地盯着那半亩残荷。
见了江嘉鱼三人,林元娘强颜欢笑:“你们来了,我这里有点乱,倒是失礼了。”
她很努力地想表现得若无其事,可便是三人中最大大咧咧的林五娘都能感受到萦绕在她身上那种难以掩藏的悲哀,像是从灵魂深处溢出来。
“大姐姐,你别和窦九郎那个混球过了,和离吧。”心头酸涩的林五娘脱口而出,“你别顾忌那么多,尤其别因为顾忌我们就勉强自己,那点名声上的影响不碍事。”
不知内情的林四娘惊讶看着语出惊人的林五娘,完全不明白怎么就严重到要和离的地步了。
便是江嘉鱼都短暂的愣了愣,回过神来,她立刻补充:“真正的好人家也不会为了这么一点事挑三拣四。”
虽然一头雾水,林四娘连忙表态:“如果就为了让我们嫁到好人家,却要大姐姐委曲求全,这样的好人家我们宁可不要。”
“我也不要。”林三娘从门口走进来,“大姐帮我们排除掉那些苛刻之家反倒是帮了我们。”
缀在林三娘身后的林七娘怯生生道:“我,我也不要,大姐姐开心最重要。”
女孩们互相看看,有些意外有些羞涩,紧接着一个接着一个笑了起来。外面晚霞正好,微凉的晚风卷着远方的荷花香吹入房内,一室馨香。
林元娘哭了,起先只是两行泪默默往下流,哭声渐渐大起来,最后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血脉至亲不许她和离,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惟恐被她连累名声,反而是这些隔了一层肚皮的妹妹们支持她。
那么温暖,又那么绝望。
那哭声太苦,有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和绝望,听得所有人心头发堵眼眶发酸,泪水不受控制往下流。
江嘉鱼擦了擦眼角泪珠,对林元娘道:“大表姐,我们一起去找外祖父。”再提一次和离。
林五娘连声道:“对对对,我们一起去求祖父,人多力量大,祖父他老人家会答应的,不就是和离嘛。”
无论是林三娘林四娘,还是怯弱单薄的林七娘,这一刻的眼神都格外坚定。这不仅仅是在帮林元娘,也是在帮她们自己。倘若将来她们所嫁非人,她们希望家族也会像救林元娘一样会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林元娘收了泪,声音带着哭泣后的嘶哑:“好妹妹,你们的心意姐姐都知道了,谢谢,谢谢你们。”她扬唇轻笑,这一次的笑容不再勉强,“只是我今日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明日吧,明日再去找祖父。”
回到沁梅院的江嘉鱼眼睛是红的,贺嬷嬷吓了一跳,想问什么,被桔梗打了个眼色,遂将担忧咽下去,吩咐人打来热水为江嘉鱼净了脸。
热毛巾敷上脸,江嘉鱼整个人都舒服起来,尤其是心里:“嬷嬷,我觉得家中姐妹都是极好的女孩儿。”以前看的电视小说,里面亲姐妹为了个外头的野男人反目成仇斗得你死我活,她就觉得离了个大谱,果然是纯属虚构。
贺嬷嬷一怔,含笑道:“是啊,咱们家的姑娘都是好孩子呢。”
梳洗过后,江嘉鱼躺在床上,想着明天要去找临川侯时该怎么说才能说服他,或许她可以找林伯远还有林予礼帮帮忙。
江嘉鱼翻了个身,心情渐渐变得沉重,可要是临川侯还是不答应怎么办?那林元娘又该怎么办,继续和那样不堪的男人共度一生吗?
秋风乍起,大片乌云飘来,掩下月辉,夜空不由暗了三分。
呆坐着的林元娘忽然吩咐桃柳:“头发乱了,给我重新梳一下。”
在桃柳想把头发盘起来时,林元娘说:“就这样吧,快睡了,没必要。”
凝视镜中散着发的自己,林元娘笑了一笑,盘发为妇,可她不想再当窦家妇了,左右端详片刻,恍惚间差点以为这是未出嫁的自己。那是自己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其实也不怎么快乐。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糊涂一点,那样就不会因为长辈种种而羞愧难堪。或者自己聪明一点,可以劝得长辈弃恶从善。偏偏她既不够糊涂又不够聪明,于是只能痛苦。
林元娘站了起来,往外走。
桃柳忙道:“姑娘,外面天黑了,而且看样子要下雨。”
“屋子里有些闷,我想出去走走。”林元娘想起了园子里那片开得正好的红莲。
桃柳嘴唇动了动,没再多言。姑娘在窦家过得太苦,一言一行都得小心翼翼,回了娘家,能松快松快也好,不然真要把人逼死了。这半年姑娘呆坐着出神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眼神空洞神情麻木看得她都害怕,仿佛已经被折磨到生无可恋。
桃柳提了一盏灯笼陪着林元娘往外走。
凉凉月色,为万物蒙上了一层轻纱,林元娘的眼底也起了一层雾气。
妹妹们不在乎,但是她不能这样自私,何况,祖父不会同意的,何苦自取其辱。退一步说,便是祖父同意让她和离,可和离之后,祖母和阿娘还是会再把她嫁出去,嫁给她们心目当中的好人家。至于她喜欢不喜欢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人品,都不重要。
这样被人当成物件摆布的日子,太累了。这种悲喜由人不由己的日子,也太累了。她这二十年,过得实在太累了。
斜风带来细雨,打在荷叶上。就着朦胧月光,林元娘看见了水中央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在月色下静静绽放。
“桃柳,你回去拿把伞来。”
桃柳应了一声,遮着头快速跑出水榭。
目送桃柳的背影消失,林元娘走出水榭走进水里,她要去采那朵迟开的红莲了。百花之中,她独爱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树叶上,带来富有韵律的滴滴答答,把江嘉鱼送入梦乡,梦见自己回到了自由的家乡。
【醒醒,醒醒,睡什么睡,赶紧起来!林元娘要自杀,快淹死啦!】
硬生生从美梦中惊醒的江嘉鱼一个激灵睁开眼,整个人几乎是跳起来:“什么地方?”
【水榭!】
外间守夜的桔梗听到动静飞奔进来,与披头散发往外跑的江嘉鱼撞了个满怀,桔梗眼疾手快扶住江嘉鱼,惊讶:“郡君怎么了?”
江嘉鱼声音发抖,往外推桔梗:“去水榭,我梦见大表姐要自杀,你快去!”
眼见着江嘉鱼脸色惨白,满眼惊慌,桔梗吓了一大跳:“郡君,您做噩梦了,不是真的!”
【快不行了,赶紧的,赶紧的!】
江嘉鱼心急如焚,只恨自己没有一双翅膀,她用力推桔梗,声色俱厉:“大表姐不对劲,我怕这是真的,你快去水榭,你跑得快,你快去!”
从蘅蕴院回来后,那股萦绕在心头的不安终于有了解释。离开时林元娘对她们说:“妹妹们以后择夫婿,一定要把人里里外外调查一遍,莫要赴我后尘。惟愿妹妹们觅得佳婿,恩爱两不疑。”
可以当做过来人的忠告祝福,也可以是……临终遗言。
实在是江嘉鱼这模样过于吓人,桔梗心头不安,她不敢再只当噩梦,便道:“郡君别急,奴婢这就过去。”说罢,桔梗就冲了出去,直奔水榭。
江嘉鱼紧随其后,也被惊醒的忍冬等人奔上前,一叠声地叫:“郡君,郡君!”
“闭嘴!跟我去水榭。”江嘉鱼难得一见的疾言厉色吓得忍冬她们不敢多言,急忙跟上。
江嘉鱼奔跑在雨中,冰冷的雨滴打在她身上,带来刺骨寒意,浸透五脏六腑。
如果她不告诉临川侯林元娘的遭遇,局面是不是就不会恶化到这一步,林元娘是不是便不会自杀?
好像……是的。
这个念头化作成千上万的蚂蚁,啃噬江嘉鱼的五脏六腑,使她痛不欲生。那个才二十岁的女孩,她的人生才刚开始,怎么可以就这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