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徐行于遂州武门郡起兵,一步一步杀向中原,走到哪里都深受百姓拥戴,忠心追随者无数。
在那个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乱世里,仿佛只有他是光明磊落的,在天下群雄为一己私欲争得头破血流时,仿佛只有他会因深陷苦难的百姓而选择退让。
因此,哪怕与他兵戎相见的敌军,哪怕对他恨之入骨的朝廷,也极少直呼其名,只唤他的表德之字。
日后名扬九州的慕徐行,如今还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啊。
他的眼睛那么明亮通透,那么纯净天真,那么坚定赤忱,像盛着一汪毫无杂质的水。
“你们——”邬宁微微喘息,压下在胸臆中肆意流窜的怪异情绪,厉声呵道:“快停下!”
邬宁怎会知晓,这一众打手为虎作伥久了,已经能从折磨人这件事上找寻到乐趣,平日里欺辱女子,下手多少要留点分寸,总也不痛快,今日好不容易碰上个男子,还是那等会在天香阁一掷千金耀武扬威的少爷模样,以往遭人白眼积攒下的邪火可算有了发泄的途径,除非慕迟跪地求饶,否则绝不会轻易作罢。
棍棒拳脚如骤雨疾风,在一片混乱中,不知谁击中了慕迟的后脑,只听他闷哼一声,便软绵绵的栽倒在邬宁肩上。
邬宁心头一颤,犹如替慕迟挨了一棍。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侍卫焦急万分的高呼声:“小姐!”
“我在这!”
随行禁军责保护圣上安危,却在庙会把人给弄丢了,生怕回宫后燕柏问罪,不敢擅自向官府调兵搜查,只得在前柳河附近分头寻找,故而比人多势众的天香阁慢了一步,未承想险些酿出大祸!
侍卫抽出佩剑逼退一众打手,心有余悸的扭过头问邬宁:“小姐,您没事吧。”
邬宁费力的搀扶起慕迟,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你看我像没事吗!”
老鸨做察言观色的买卖,眼尖,反应也快,瞧见侍卫剑柄上的黑鹰图腾,两条腿便不由自主的开始打哆嗦了。
黑鹰!那是邬氏皇族的象征!满九州唯有内廷禁军才有资格佩戴此剑!
而禁军!普天之下独效忠于帝王一人!
只见那手持黑鹰长剑的侍卫将两根手指含入口中,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响,顷刻之间,一个接着一个布衣打扮的男子翻越屋脊,穿过窄巷,飞奔至邬宁身旁。
老鸨并非无知,也并非愚昧,一晃神的功夫便什么都明白了,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整个人似灵魂出窍一般空洞。
邬宁虽清楚自己跟这种人动怒是自降身份,但仍咽不下这口气:“统统押进刑部大牢,不准任何人经手!我要亲自处置!”
连同老鸨在内,不过京中权贵饲养的走狗,便是就地斩首,也掀不起丝毫风浪。侍卫们在意的是伏在邬宁肩上伤痕累累的慕迟:“小姐,那这个人呢?”
“送回竹间庄。”
……
慕迟没有昏睡太久,稍稍一动就被疼醒了,猛地睁开眼,见邬宁安然无恙的坐在他跟前,不自觉长舒了口气,然后呲牙咧嘴的翻过身,趴在床榻上哀嚎:“痛痛痛,痛死我了——”
“知足吧。”邬宁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要不是我朋友及时赶来,你这条小命都难保住。”
“那一百两银子你给他们了?真给他们了?”
“……没,我朋友是官府的衙吏,当场就把他们抓进了大牢,怎么也不能叫你白挨这一顿打啊,还有,你那个叫小山的随从,我已经请名医瞧过了,不是什么大毛病,吃几服药就能痊愈。”邬宁说完,往他枕边丢了几块碎银:“喏,你买牛的钱,回头拿去给小山抓药。”
慕迟仰着头,看邬宁的眼神简直闪闪发光。
邬宁差点以为他爱上自己了。
“大哥!”
“……”
慕迟像看侠女一样,崇拜且敬仰的看着她:“我认你做大哥好不好!你是不是有一个帮派!求你了!让我加入让我加入!”
“……”邬宁沉默片刻,笑笑:“据我所知,住在竹间庄的官宦子弟,皆是将要入宫面圣的选侍,怎么,你不打算入宫,要随我去闯荡江湖?”
慕迟眼里的光立时黯淡,耷拉着脑袋,趴在枕头上,低喃道:“对啊,我要入宫的。”
“以你的资质,做侍君应当不难,可你若不愿,我也有法子帮你。”
“不……”慕迟愁眉苦脸:“你不明白,我答应过爹娘,一定要当上侍君……”
邬宁原以为慕徐行既然来自那个光怪陆离的异世,且命中注定要有一番大作为,就算装疯卖傻,也必会想尽一切办法逃避入宫,怎料听到这样一番话。
邬宁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当上侍君有什么好?待在宫里可不比外面自由,说不准还要与旁的男子争宠,你爹娘倒也舍得。”
“没办法……”
“你有难处,不妨说来与我听听,或许我能给你出个主意。”
慕迟抬眼看她,很快又收回视线,他还没从那江湖梦里脱离出来:“大哥,我晓得你有本事,不是帮主,最起码也得是个副帮主,可……哎呀,我这么同你讲吧,虽然有点丢脸,但我爹娘让我进宫,是给圣上吹枕边风的。”
“啊?”
“想必大哥也知道了,我爹是遂州总兵,说好听的嘛,朝廷五品大员,说难听的,就是朝廷的穷亲戚,祖上几辈子的积蓄,刚刚够给我做几身新衣裳和入京的盘缠。”
邬宁忍不住打断他:“不至于吧,朝廷给的俸禄不少啊。”
慕迟苦笑:“那是京官油水多!边关可不这样,而且这里头弯弯绕绕的事多了,要做出功绩朝廷才会给银子。”
“那就做出功绩啊,镇守边关,抵御外敌,本就是总兵职责所在。”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北漠那些蛮夷各个心狠手辣,狡诈多端,能让百姓安稳过日子已经用上吃奶的劲儿了,想做出功绩哪是那么容易的。”
邬宁成天到晚批阅地方官的请安折子,上头除了请安亦有不少请功:“青州也挨着北漠,怎么人家青州总兵屡立战功?”
“同北漠人商量好了呗。”慕迟似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言:“反正,遂州那穷乡僻壤的地界,百姓本就不富裕,北漠人还隔三差五来烧杀抢掠一通,日子过得就更提心吊胆了。”
“所以你爹让你吹什么枕边风?让朝廷给武门郡多拨些银子使?”
“是,也不全是。我爹这些年几次三番给朝廷递折子,想连同青州出兵征讨北漠,还百姓一个太平,可朝廷有所顾忌,怕边关武将拥兵自重,始终不肯拨银子,没有银子,拿什么征讨。”
慕迟叹了口气道:“自年前起,北漠蛮夷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屡犯边境,手段愈发穷凶极恶,闹得百姓苦不堪言,正好嘛,朝廷颁旨要为圣上选侍,我爹觉得我八成是要入选的,既然如此,那就吹吹枕边风……”
看来遂州那位慕总兵很清楚儿子的样貌有多出挑,完全有资格吹枕边风。
“我大概听明白了,不过,朝廷的顾虑不无道理,边关将领若拥兵自重,可是要生出大乱子的,你这枕边风,未必能吹的动啊。”
“自重什么自重啊,我爹就我一个儿子,他那边一造反,我这边咔嚓人头落地,他不是直接断子绝孙了吗。”
也就是说,慕迟入宫,相当于质子,以此获取朝廷的信任。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悲惨的一件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好笑。
“你没有兄弟姐妹?”
“我爹老来得子,就我一个。”
“哦,老来得子,难怪你叫慕迟,那堂兄堂弟呢?总归有吧?”
慕迟朝她翻白眼:“我爹有病啊,用亲儿子的命换钱给侄子花。”
邬宁终于被他逗笑。
“对了,大哥,你为何要打听我啊?”
“唔……听闻武门郡来的慕公子容貌举世无双,我就想看看,还行,名副其实。”
慕迟好像才意识到她是个女子似的,一双眼睛睁得溜圆。
“大哥!”
“怎么?”
“庸俗了!”
邬宁笑出声,她觉得自己似乎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你别一口一声大哥行吗,我有名有姓,你叫我……小宁好了。”
江湖上应该有这样一条规矩,管有本事的人叫大哥,慕迟非常执拗道:“好,小宁大哥。”
邬宁看着他,沉默良久,问道:“如果现在要你给自己取一个表字,你要取什么?”
慕迟虽然在笑,但眼里有一丝哀伤:“我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回家,临出门前我爹已经替我取好了表字,他说我性子太不沉稳,说话也没遮拦,希望我能戒骄戒躁,四平八稳,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完这一生。”
“所以给我取表字,徐行,慕徐行。”
慕迟说完,将脸埋进了枕头里,总是清朗且有朝气的声音忽然有些喑哑:“我有点想爹娘了……”
这一刻,邬宁对素未谋面的慕总兵萌生出些许敬意。
老来得子,家中独苗,必是万千宠爱集一身,却仍将他养的这般纯良乖巧,竟还狠得下心,让他到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之中。
换做邬宁,邬宁一定舍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晚了,这章也二十个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