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得很。
她决心不再追着宁澹跑来跑去,不再多余见他,却反而接二连三与他偶遇。
宁澹乌黑的眼珠看着她,接着错开,扑散的眼睫似雪中拂翦。
他看着她手里的东西。
问了句:“给我的?”
沈遥凌重新低头,移开左手拇指。
这才发现,在边缘处,的确写着一个“宁”字。
她有些想起来了。
这个盒子里,装的的确是她打算送给宁澹的礼物。
宁澹虽已猜到她的用意,但他负手站着,没有要来拿的意思。
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不想要,还是不屑要。
对他的反应,沈遥凌并不意外。
他一直这样,像个冰冷的谜。
十六岁的沈遥凌或许会心怀忐忑,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礼物,他究竟喜不喜欢。
甚至或许还会被他的姿态吓到,认为并非礼物出错,而是自己不合他的心意。
但如今的沈遥凌猜了他二十年,其实早已将他猜透了。
她知道,就眼下的情形而言,还谈不上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只要她用鹅黄的丝绸包了这个盒子,他就一定不会碰。
沈遥凌也是后来嫁了宁府,终于搞清了皇廷里的那些弯弯绕后,才明白这一点。
鹅黄色在大偃并不特别,十分常见,寻常百姓都可以用,到处都可看见。
但宁澹身份特殊,唯独他用这个颜色,容易犯忌讳。
现在的沈遥凌虽然全都清楚,但也懒得迁就他。
她抬手拆了那条包裹在外的绸缎。
宁澹见了,身子微朝前倾靠近了些。
沈遥凌手上却没停,把里面的盒子也拆开了。
露出一块紫色的玛瑙。
这块玛瑙的原石是她去外家时,亲自在矿山中挖出来的。
她当时见了喜欢得不得了,迫不及待带回来,仔细包起来带在身边,寻着机会巴巴地送给宁澹,希望宁澹能用它做一枚宝石,镶在剑上。
送的时候她还对宁澹说,如果随身佩剑不方便装饰,那么,装在他训练用的寻常木剑上也可以。
贵不贵重不要紧,总之,只要他能时常看见就好。
上一世,宁澹倒是确实也收下了。
但后来宁澹有没有用它,沈遥凌就无从得知。
沈遥凌拿起盒中的玛瑙,让它卧在手心。
欣赏了一会儿,偏头看向宁澹。
“你说这个?”
“这透水淡紫颇为难得,我收藏来,打算做一对耳铛。”
“怎么,你想要?”
宁澹怔愣,微微前倾的脊背重新挺直了。
“不是。”
沈遥凌于是朝他礼貌地笑笑。
两人四目相顾,再没别的话说。
一阵尴尬的沉默。
宁澹侧过身去,眼睫似细长冰棱,倏忽一眨。
“医塾下次出巡是什么时候。”
每个学塾都要带学生去出任务、做研究,被称为出巡。
旁的学塾或许到快结业时才有机会出巡,而医塾却每年都能去许多次,甚至还有飞火军全程陪同。
为其投入的人力财力,自不可比。
不过,沈遥凌如今已不在医塾,自然不关心医塾的事。
便摇头道:“不知。”
“定下来后告诉我。”
宁澹留下一句匆匆的话,便转身离开。
他内力不凡,倏忽之间,身影便在林子里寻不见了。
沈遥凌张了张嘴,想说的话也没说出来。
坐着发了会儿呆。
从前她最盼的就是医塾出巡,这样她就能有理由跟宁澹成天待在一起。
因此一旦有出巡的消息,她便立刻喜气洋洋地跑到宁澹面前去炫耀。
几乎是得意地告诉他,接下来我会整天跟你待在一块儿哦。
还有山有水,风景美丽。
嫌烦?那也躲不掉的啦,毕竟是陛下命令你来的。
大约次数多了,搞成了习惯。
宁澹竟会这般自然地要她通知,仿佛是她该做的。
可她如今怎么会知道医塾的消息?
沈遥凌想了想。
最后发现,她根本没必要纠结。
毕竟,就算她不告诉宁澹,医塾的典学也会跟飞火军联系的,不可能耽误事。
总之不差她这一趟。
她不会去的。
她不会再主动找他,事实上,会在这里偶遇他,已经是十分的意外。
而宁澹竟主动同她说话,就更是让她意想不到,也不太理解。
上一世她和宁澹从没有过这样的偶遇。
她和宁澹之间,从一开始就是她独自一人的蓄意为之。
她当年在医塾时,和其他学子关系并不好。
或者说,差到了恶劣的地步。
本来沈遥凌就不受师长待见,而医塾又格外特殊,比起其它的学塾,医塾的门阀气息非常重,许多任职的教授、典学,都是医学世家中抽派来的人选。
毕竟,医药一行被世家垄断几百年,其中的关窍旁人根本不会,又怎么能教授学子?
进入医塾的学子中,除了靠考分拔尖硬挤进来的那几个,其余的,全都是医药世家子弟。
沈遥凌曾经天不怕地不怕,得罪过医药世家的大拿,那时并没预料到,这就相当于得罪了整个医塾。
她考入医塾后,师长们自然对她没有好脸色。
而那些沾亲带故的子弟更是有样学样,变着法儿地跟她针锋相对。
再加上,沈遥凌算是有几分天资,每回的课业总是学得最快,处处压其他学生一头。
她本就招人厌,还比人强,会如何?
自然是更加让人讨厌。
沈遥凌几乎不用做什么,就与其他学子势同水火。
在学塾中,大大小小的排挤,沈遥凌没少受。
她也不往心里去,上学路上没人和她同行,在饭堂也没人愿意与她共桌,完成课业要两两组队时更是人人都推拒躲避她,她都可以不在乎。
没人理她,她一个人悠游自在。没人愿意跟她她共同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她就一个人做完两个人的活儿。
这都没什么。
但却架不住,天天有人非要同她撩闲吵架。
沈遥凌是不在乎,却不是爱吃亏,师长讽刺她几句,她尊敬师长可以忍。但同龄人凭什么忍?
被人说了不好听的,她自然也要骂回去。
她不擅长那些指桑骂槐的花招,吵起架来就实打实地揭人短处。
说人好不容易长了个脑子宝贝得很,舍不得用,最简单的题竟然也会写错。
说人手如鸡爪,哆哆嗦嗦开一张药方,字还写得像狗爬。
说人吃得少拉得多,个子长得还没她高,站起来了她都以为还坐着呢。
气得对方急赤白脸,要她闭嘴。
她一脸无辜,怎么了,我说的是实话。
于是彻底惹恼对方,真要同她打架。
有时候打一个两个,沈遥凌就硬扛着动手打,不管打不打赢,反正使尽吃奶的力。
有时候要打的是一群,沈遥凌就识时务,跑为上策。
沈遥凌一跑,那群人追得更加来劲。
平日里闷葫芦一样的医塾学子,每每有失态地在学舍间横冲直撞的情形,都必然是在对沈遥凌穷追不舍。
沈遥凌身子轻跑得快,但打娘胎里身子骨就弱,长了十几年虽然养好了些,体力却绝对比不上其他人。
跑得累了,她得给自己找个藏身之地,也不知怎么想的,跑进了赤野湖边的树林。
这片林子鲜有人迹,并非只是因为它偏僻,更是因为它早已被人圈了地盘。
这人便是“传闻中的宁澹”。
宁澹同他们差不多年纪,却几乎只存在于传闻之中。
他不必拘在学塾里苦读,因他武技高绝,年纪轻轻便已能掌管飞火军,诗书典籍更是由陛下指定太傅教习,比起他们这些普通学子,早已强出几里地去。
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太学院,是因为皇帝在那里划了一块地给他,用以冥想、深造心法。
虽未明文规定,但所有人都默认,他在的时候,那是不可涉足之地。
他不在的时候,也没人敢去。
据说从前曾有绘画科的学子深夜路过,急着要清洗画笔,料想林中无人,就进去在赤野湖里洗了笔。
结果拿到月光下一看,原本应该洗白的笔尖,竟全染成了红色,那学子吓得尖声惨叫,扔了画笔连滚带爬逃窜而去,逢人便哭嚎,称那位宁公子在赤野林中杀人,尸首扔在赤野湖里,将湖水全变成了血水。
此等骇人听闻之消息,立刻一传十十传百,隔日甚至传到了宁澹面前。
宁澹听了,仍是板着那冷漠无人性的脸色,“哦?”了一声,仿佛得知自己杀人毁尸的事被人目睹,也毫不慌张。
于是,众人吓得屁滚尿流,更加坐实了此番流言。
到如今人人都说,宁家公子在赤野林中冥思修炼心法,是为了镇压那些在他手中死去的冤魂。
沈遥凌不信神鬼,也不信那宁公子杀的人足以将湖水换成血水,脚步一转钻进了赤野林。
身后追赶的人果然被甩在了林子外,不再跟来。
沈遥凌筋疲力竭,几乎瘫软在地上,抱着一棵水杉喘气。
她抬头四望,看见林中有个人。
那人在湖上练剑,足尖点过而水面无波,一身白衣宛若游龙,直到抽/出剑尖划过水面,才惹起一道白浪翻涌的水波。
沈遥凌忍不住走近,想看得更仔细。
那人分明没有回头,但下一瞬沈遥凌身前一寸就多了一根光秃秃的木枝,警告般插在此处,禁止她再多踏前一步。
沈遥凌看着那木枝,便停了步子。
她再抬头,发现方才还在水面上的人已不知何时到了岸上,正负剑而立,远远地瞧着她,似乎在观察这个闯入者。
沈遥凌多少还是有些怵他手中的剑,立刻挽起一个笑容以示友好。
又弯腰捶捶自己方才跑得酸胀的腿,做出喘气的模样来,示意自己只是意外到此,且手无缚鸡之力,不值得他拿剑一砍。
那是沈遥凌第一次见到宁澹。
宁澹站得很远,无论她做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
也不知道是因为警惕,还是觉得她无趣而没有任何反应。
但沈遥凌隐隐能够隔着半个林子的距离感受到宁澹那双乌珍珠一样的眼睛,他一身雪衣站在湖边,身后是金光闪耀的粼粼湖泊,日光在他的白衣、发丝周围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沈遥凌心道。
怎么赤野湖的惊悚传闻传来传去传出那么多版本,却从来没人提一句。
原来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然美丽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宝子在问火葬场是什么时候。
放心,从遥凌重生开始憋屈的只会有宁澹一个。
哦,他重生后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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