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德·罗德尼走出了斐文德学院的图书馆时，已经弦月高悬，银辉泄了满地，枯草被照得带有霜色。
图书馆前有个小池子，冬天是空的，枝杈碰撞的声音干枯喧闹，猫头鹰扑棱着飞过，发出怪鸣。
他长吐了一口气，仰头看着漆黑幕布和钩子一般的月，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就真的笑了出来，带着自嘲。
大概也只有他这样的傻子才会在大半夜，跑到母校的图书馆里查一晚上契约三族的陈旧历史。
图书馆老旧的设施里，空气沉闷无比，契约三族的神秘与强大、如同群星一般闪烁在历史书中的魔法师、与月亮签下的伟大契约、同王族之间的紧密联系，这些陈词滥调他统统了然于心，可书本里偏偏没有他寻找的东西，他做了一件同他在少年时期一样的傻事。
哦，甚至更傻。
且不说寻常的图书馆里根本不可能揭露契约三族的秘密，哪怕真的有这样一本关于契约三族的全知全能的书，也不会对他对她的解读有任何帮助。
是的，他读不懂她。
他以为今天的地震会让她害怕，所以他提早结束掉自己的公事赶来接她，可她看起来既不慌张，也并不需要他；
他以为她讨厌并且惧怕雷切尔·朗曼，那个粗鲁无礼的男人，但他们之间显然并不只有令人厌恶的过去，契约三族共同的秘密把他们不由分说地绑在了一起；
他以为她并不喜欢斐文德学院的生活，这一切只是来自家族的安排，有了里德等学生受伤的事情发生时，她会就此离开学校，一如她当初在两家缔结婚约时悄悄出逃一般，可她却坚持了下来，完全遵从着自己的意志。
她的胆怯与勇敢、喜欢与疏远、舍弃与坚持，他全都弄不明白，王太子曾笑着调侃说他捡到了一个性格简单的妻子，可他却觉得爱琳复杂得让他无从下手，在她面前，他如同放下了刀剑拆解毛线团，笨拙得无可救药。
而他最介意的，她对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唯独对雷切尔不同。
她会那样情绪剧烈地做出反应，会那样直接大声地反驳。
可他明明才是她的丈夫。
维德不得不承认，他很……挫败。
介意，非常的介意，介意得如果不用全部的意志力让自己离开，就会克制不住地上前去破坏。
他脚步散漫，漫无目的地走，不想太早回去。
他一腔心事，而她什么都不知道，他怕几句里露了端倪，把她又吓得缩回了壳子里。
他想了想，冷静地笑了下。
哦，也怕自己太过难堪。
理智上他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他再沉稳也只是二十多岁的人，外人从小到大的夸他，于是他还在懵懂的时候就已先学会了把自己包装得完美，时间久了，遇事只会往自己心里揣，反而情绪不知该如何消解。
也就认了死理，一点小事埋下去就会直接在心里生根发芽。
他是认真地想和爱琳当夫妻的，不是那种冷冰冰的贵族家庭，而是彼此喜欢依赖的。
如果她主动求他帮她，他估计早上都会笑醒。
维德望着清冷弦月，轻轻呼了一口气，让自己朝着停放马车的空地走去。
达达蹲在车辕上咬着麦秆看月亮，和老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声音压得很低，听到动静，两个人忙下来行礼。
“唉，少爷……”达达虚声说道。
维德没有说话的心情，摆摆手，达达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打开马车门，还没上去，动作忽然顿住。
达达这才急急把话说完：“夫人在里面等着您呢！”他怕维德少爷不小心把爱琳夫人吵醒。
维德怔忪，一时忘了动弹。
马车里，裹着厚披风的女子斜靠在角落里沉眠。
银色的月光把她的脸照得洁净无瑕，领口的貂毛毛茸茸地贴着她雪一样的肌肤，纤瘦而长的身躯在角落里形成了一道漆黑的曲线，像是一把优雅的琴，栗色卷发散乱地披着，滑落肩头悬在椅子上，卷起的弧度如同浪花。
她像一幅画，是河里的水莲，是传说中的精灵，突兀地闯进他的视线，他不由放轻了呼吸，似是怕会打破这幅画的静谧。
“夫人还没有回家？”维德没有移开视线，只低声问道。
“说起来也是很巧，夫人先去骑士团等您，听说您来了学校就又回来了，看到我还让我们不要打扰您，说您来了却不告诉她，一定是有事情要办。”达达挤眉弄眼，“少爷，您说这是不是很巧？”
他早得了法尔先生和希瑞夫人的真传，一心一意期望着他的两个主人能够关系融洽。
他还等着能带小主人爬树呢！
“她找我……？”他喃喃，而后回过神来，忧虑地问道，“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没有没有，夫人说了，她就是想等您一起回家。”达达赶紧摇头，心里奇怪少爷怎么也有这么傻的时候。
维德闻言顿了顿，哦了一声，在原地转了一圈，这才淡定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就抬步上了马车，轻手轻脚地坐在了座位上。
达达不敢再腹诽，赶紧上去关门，然后示意车夫出发。
车厢微微摇晃，维德端正地坐着，视线放在爱琳恬静的睡颜，手搁在腰间的剑柄上，拇指轻轻摸索粗糙的剑鞘，像是这样就能压下心里的波澜。
他看着她卷发随着移动微微摇晃，想，她不会被晃醒吧。
转念一想，又觉得她醒来也挺好，她不是来等他的吗？
竟就那样眼巴巴地看着她，刚刚压抑在心头的难受不翼而飞，心里躁动得像是个少年。
……压、压力好大啊……
爱琳紧闭双眼，感受到昏暗之中有一道灼灼盯过来的目光，脸都要僵硬了。她太不擅长遮掩了，睫毛都在颤抖，越是想装睡，越是想不起来平时是怎么样的。
为什么他要一直盯着她……
她心里满怀怨念，转而又想着，整个马车上什么也没有，就她这么大一个活人可以看一看，这其实也怪不得维德。
但是……她很尴尬啊……
她心底低吟一声，为自己完全地错过了醒来的时机而懊恼。
他一登上马车，她就醒来了，但许是今日疲倦太过，她身体觉得很沉，初醒时被马车轻柔地摇晃的感觉太过舒服，她过了一阵子才彻底清醒。
然后就陷入了这样进退两难的尴尬。
可这样也不是办法啊，咬咬牙，她假装才醒，揉着眼睛坐起来。
“唔，几点钟了……？”
赫顿神在上，爱琳·鲁伯特这个人型木偶活了二十二年却几乎是第一次演戏，紧张得脸都涨红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演技实在是很烂。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他晶亮的眼睛，盛着满满的喜悦，她骤然一愣，空荡荡的心里似乎也要被他带着沾染几分他的情绪，不自觉地想要笑起来。
“你醒了！”维德和她同时开口。
“呃，嗯……”爱琳撑着车厢坐起来，眨了眨眼睛，这次是真的醒了。他今天遇到好事了吗？竟然如此开心，“晚上好，维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