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非常意外。订婚仪式上我替她把协议收起来,后来交到了秘书处,接下去就不知道后续了。我还以为她早就签完寄出了呢。
“当初她做得那么绝,为什么不麻溜地把协议签了呢?”我问。
“我不知道。”秦嘉守眼中也有迷惑,“或许,只是没来得及走完合同的流转;或许,她故意拖着不签,这样万一 ‘Plan C’成人之前她发生意外,还有我给她兜底。”
“她舍得把这么大笔家产拱手送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对她来说,她的事业比她的命还重要。留给我当然是下下策,但留给秦嘉安,或者那个还没出生就被程函当做傀儡的孙子,她都一万个不放心、不甘心。”
我想起那天秦嘉安和李韵在市委大院门口发生争执,秦嘉安骂她“只爱钱”,这一点上,这对曾经是兄弟的人看法倒很一致。
我望着他:“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天降一笔巨额遗产,他一丝喜悦都没有,这几日反而眉头不展,情绪低落。
我之前还以为他对李韵存着一些母子情谊,为她的死而伤心难过。今天他跟我说了这个事,我反倒能理解了。
李韵倒下后,连锁反应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每天都有新的丑闻被爆出来,甚至与她来往密切的齐市长都被实名举报收受贿赂,眼看就要引发A城官场的大地震。秦氏集团股票狂跌,企业员工人心动荡,产品也被大面积抵制,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秦嘉守向来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如果他选择了继承李韵的遗产,肯定没法一狠心只拿钱不履行义务,秦家的这堆烂摊子,还得他来收拾。
“你希望我怎么做?”秦嘉守反问我,“放弃继承权,回去继续念书,毕业以后白手起家,但是这辈子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遇,能让我达到和她一样的事业高度;如果继承她的遗产,立刻就能到手很多的钱和权力、现成的人脉,同时也会背上十几万人的生计压力、铺天盖地的骂名,接下去的至少两年内,每一天都会如履薄冰。”
我抬手抚着他眉宇间的忧愁,“我希望你开心点,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20岁都不到的人,怎么要求自己跟个阅历丰富的小老头一样考虑周全呢?选哪一个,估计以后都会有遗憾,不如不要一二三四地分析利弊,就凭着冲动,选最想选的。”
秦嘉守眸光一闪,抓住了我的手,十指交缠地扣住,轻声说:“其实我内心,并不想管秦家的这些事。”
他声音很低,仿佛觉得承认这点是让人觉得可耻的退缩,“我对秦家、对她,所有的留恋在递出那份断绝关系的协议时,就已经下定决心全部抛开了。我好不容易换了个环境,终于找到了一点重新开始的动力,这个时候她却甩了这么大的一堆烂摊子给我……真可笑,就算她死了,还是把我当成她的工具人。”
我听他的话里偏向已经很明显,就旗帜鲜明地支持他:“那就不要她的东西。少了她那几个钱,你难道还过不好了?不稀罕。”
话是这么说,但继承权关系到他人生下半场的走向,秦嘉守还是迟迟做不了决定。
外面的人找他要找疯了。媒体挖出半年前某次慈善活动的见面会,李韵带着他头回在公众面前亮相的那次,纷纷推测这位“养子”可能是下一任秦氏集团的掌门人,如今大厦将倾,不知他身在何处。甚至还有神棍言之凿凿地推断,在李韵车祸之前,秦嘉安就已经杀了他,这位小少爷的尸体就埋在滨海路1999号的喷泉底下。
离谱。
后来毛裘也给我打电话,一接通就劈头盖脸问我:“小少爷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我懵了一下,立马开始装傻:“我哪知道,我就没见过他。”
毛裘说:“你别骗我了!我今天去医院看你,才知道你转院了。去护士站一查,小少爷给你办的转院手续。”
我悔得直咬舌头,毛裘问得太突然,没留给我编谎话的反应时间。
毛裘接着问:“他到底在哪?大少爷去了公安局就没出来过,滨海路1999号都乱了套了,程总带着他一家老小都住了进来,秦家那些远房表亲堂亲的,也天天来家里坐着,几波人都快打起来了!个个都是得罪不起的爷,我们又不敢驱赶,都不知道听谁的。”
看来这些天他夹在中间受了不少气,喋喋不休地抱怨个不停,说着说着还有点猛男落泪的意思:“老板走了,这个月的工资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发……我要是个单身汉,能咬牙撑一撑就撑了,但我现在也上有老下有小,总要为他们考虑。再这么群龙无首地乱下去,我也只能撂挑子不干了。”
我完全没法招架,听到一半便开了免提,无声地做口型问秦嘉守:“怎么办?”
秦嘉守皱眉听了半天,接过了电话,开口道:“毛队长。”
“哎!唉??”毛裘本能地应了一声,很快反应过来,“小少爷?小少爷是吧!你果然跟伍玖在一起?你们——”
“你不用关心这个。”
秦嘉守没有向他解释的打算,直接堵住了他的话。我忽然发现了我跟他的差别,毛裘问我,我不管想不想说真话,下意识总要给他一个答复;秦嘉守对他,无形中是上级对下级的态度,可以理直气壮地不解释。
毛裘果然识趣地不再追问我们的关系,转而继续诉苦:“小少爷,您快回来吧,一塌糊涂,一塌糊涂啊!不止我们保安队,后厨、花园都乱了,员工餐现在就是糊弄鬼的,去年种下的郁金香球都被人挖走好几十颗!”
“不要着急。你去找刘叔,跟他多商量,他在秦家工作40年,经验很丰富,这样的场面,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只是他现在年纪上来了,精力有限,正是需要你辅助的时候。”秦嘉守安排说,“至于程函和那些远亲,你们就当他们是客,他们爱住多久住多久,雀占鸠巢二十年,房产证上面也没有他们的名字。他们要是发生肢体冲突,就立刻报警。”
毛裘迟疑了一会儿,说:“李总在的时候,从来不让警察上家里来,说不体面……”
秦嘉守冷笑:“现在还要什么体面。”
“好,收到。”毛裘的声音镇定了不少,说,“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小少爷您还是快回吧。”
秦嘉守没有应他,“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了。”
“毛队长,今天这通电话,我就当你没有打过。你没有找到我,也没有看到伍玖的转院记录。”
毛裘说:“好的,我明白。”
眼看他们结束了对话就要挂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忙说:“先别挂!毛裘,你今天既然去医院了,看到周进了吗?”
秦嘉守嗖地甩了我一个眼刀。
手机还在他手上,我向他讨要,他不给,还想挂电话。这就太小气了,我瞪着他,低声警告:“你敢挂?”
毛裘听见了,问:“你是跟我说?”
“没跟你说。”
毛裘想明白了我在跟谁说话,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说 :“伍玖,你有点嚣张啊。”
秦嘉守不甘不愿地把手机递过来,却仍然不肯放手,两个手指捏着,定在我的面前。
“你看到周进了吗?”我又问了一遍。
“看了。他已经渡过危险期,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了,毕竟年轻底子好。就是一个手骨折,一个手烫伤,肋骨又断了几根,暂时还不能自理,要靠他老父亲照料着。”
我松了一大口气,这几天我给周进的号码偷偷打电话,一直没人接,还以为他没挺过来。
“问完了么?”秦嘉守不耐烦地问。
我对着电话那头说:“谢谢你毛队,有空常联系。”
对这样一句客套话,秦嘉守还有显著的不同意见:“没事别联系。”
挂了电话,我心情很好。得知周进活了下来,我卸去了心头的一大重担,用没受伤的左手捏了一下秦嘉守气鼓鼓的脸颊:“干嘛,幼稚不你。”
他偏了一下头躲开,审视地看着我:“我觉得你跟他之间,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心头一凛。
不得不承认秦嘉守的直觉有时候真的很准,譬如很久之前,只见了几面,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周进对他的敌意。
丹姨的事是周进深埋在内心的秘密,没有他的允许,我当然不能辜负他的信任,把他的身世跟别人说。哪怕这个“别人”是秦嘉守也不行。
“醋缸子。”我只能亲了一下他的嘴角,卖个乖,转移话题,“医生说我今天终于可以洗澡了,你帮我擦背,好不好?”
结果擦个背,水淋得卫生间里到处都是,盥洗台前的镜子都爬满了水珠。
我抚在他半湿的衬衫上,手底下肌肉紧实,触感灼灼,不知道是热水的关系,还是他皮肤的热力。
秦嘉守握着花洒狼狈不已,满脸通红:“伍玖,别闹。”
我充耳不闻,手指往下勾住他的皮带,“脱了吧。”意味深长地冲着他笑,“都湿了……”
他忍不下去,关掉水,一把丢开花洒,喘着粗气掐住了我的腰:“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别招我。”
热气蒸腾上头,我馋他馋得声音都哑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相信你能控制好力道。”
许久没有开荤,那天在盥洗台的镜子前面,他的动作尽量克制,很缓很慢,却足够尽兴。
我抓着他的肩膀,突然鬼迷心窍地说了一句:“你已经很棒了。”
他停住,得意之色浮现,却还要逼我说出来:“……哪方面?”
我拨开他汗湿的头发,亲吻他的额头:“各种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