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冷。
再这么待下去,明天早上帝都大学的湖边亭子里就会多一对冰雕。我半哄半劝地把秦嘉守拖去附近酒店开了个房间,让他去休息。
他木木的,似乎冷空气把他的面部肌肉也冻住了,一点表情都没有,看我从他包里翻出了证件,给他办了入住。
前台小姐笑容可掬:“女士您好,所有入住客户都需要提供实名信息呢。”
“我不住。”我说。
秦嘉守的表情有了点波动,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我把门禁卡和证件塞到他手里:“1612,你上去吧,我先回——”
他反手把我的手一捏,牢牢攥住不放,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我只好跟前台小姐尴尬地解释:“我送他到电梯口,待会儿就出来。”
结果送到了电梯口,又心软被他拽着上了电梯;出了电梯,又送到了房间门口。我深知进了房间更加难分难解,一咬牙把手从他的钳制中脱出来,跟他告别:“我得走了。虽然李……吃了药睡下了,也保不准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叫我。”
听到我说起了李韵,他又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秦嘉守压低了声音说:“不要替她工作了!你早就说过,人死债消,何况她救助伍叔应当应分,这笔钱不该让你还。”
“可是我在老伍咽气前,答应过他。”
“她见利忘义的时候多了去了,白纸黑字签的合同都撕毁过几回。她不值得你一诺千金地对她,该跑就跑吧。”
“这你就错了。我遵守诺言还债,跟她品格是不是高尚没有任何关系,完全因为老伍临终前的嘱托。”我苦笑不已,“如果他还活着,那我必然要把他骂得脑壳冰凉……但他已经没了,没有道理可以讲了。他这辈子托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既然还记得,能做还是要替他做一做的。”
“可是她最近做的事越来越赶尽杀绝。不止是对我,对工人,对学生,对老同事,手段更狠。总有一天,她会激起大多数人的愤怒。到时候,”秦嘉守眼睛里隐隐有担忧,“你要是还在干这份工作,你也会受牵连。”
我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雷劈到李韵的时候难免会殃及池鱼。
“行,我知道了。回头我看看招聘网上有什么工作,找到了新工作就跳槽。债我会照样还,人民币么,哪里赚都是一样的,老伍在那边也不能怨我什么。”
秦嘉守明显还是不认同我的想法,不过他最后还是决定尊重我,让我先回李韵身边。
他送我到了电梯口,我回身道:“别送了,送来送去没个完。”
他不言不语,脸色阴郁,跟着我上了电梯,进门就把1-15楼的楼层全部按了一遍。
电梯走走停停地开始缓慢下降。
我叹了一大口气:“幸好大半夜没人用电梯,不然你这样,很容易被人打。”
他从背后抱住我。电梯的镜子里,我看见他不舍又隐忍的表情。
我抬手揉揉他的头发,笑着问:“既然舍不得,刚才怎么又不让我来呢?”
“……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坚强。”
我知道他现在想要安慰,想要有人听他说说话,但又碍于前十几年的教育和潜移默化往“未来掌门人”方向的培养,让他说不出过分示弱的话。
就算现在他跟秦家划清了界限,也摆脱不了李韵对他的影响。
我对他说:“从此以后她和你再无瓜葛,你就当她死了。你200年的寿命,你现在认识的大多数人以后都会比你先死,你只不过提前经历了一回。”
我本意是想个说法安慰他,却不料他神色更消沉。
电梯里,只剩下电梯门开启又关上的声音。
他沉默了两个楼层,说:“幸好,你不会走在我前头。”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哪天我出意外——”
他在我腰上狠狠掐了一把,把我口无遮拦的话打断了。
“说真的,活得久了,总会碰到一些似乎过不去的坎,免不了的。”我反手摸着他年轻的、未经风霜的脸庞,“能有个人陪着,有商有量的,已经是很大的福气了。大多数时候,只能自己咬碎了牙熬过去。”
他垂着眼睛沉默不语。
我说:“熬过去了,回头看看,也就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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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着李韵飞回了A城。
周进来接,我在副驾驶上默默地思考着从秦家出去后找份什么样的工作。现在经济大环境不好,僧多粥少,就算能找到,薪资肯定也要打个折扣了。
后座的李韵素着一张蜡黄干瘦的脸,把电话的视频关了,在听秘书通告今天的行程。
几天没去公司,工作积攒了一堆,秘书一口气从早上9点的行程念到了晚上9点。
末了秘书问:“李总,姚博士昨天晚上从美丽国飞过来,说是无论如何都想见您一面,让预约个时间,您看……?”
李韵冷笑:“不见。你让他直接跟我的律师去谈索赔的事吧!”
“好的。”
旅途劳顿,李韵还是半个病人,竟然短暂的休整时间都没给自己留。在车上就让我联系化妆师团队,让他们去集团公司的总裁办公室门外等着,到了就染发化妆,然后直接去会议室开会。
化妆术不愧是三大邪术之一,五六个化妆师一齐动手,半个小时就把一个病恹恹的干枯女人变成了一个明艳动人的资深美人。一头秀发也用一种不知道什么材料的速成染发剂补了色,据发型师说是一次性的,对头皮刺激性大,但着色非常快。
李韵说:“就这样吧。”
她从化妆台前站了起来,没站稳,晃了一晃。
化妆师忙扶住她:“小心!李总。”
李韵挥挥手让她走开,扶着桌子边缘站了一会儿,然后把我叫了过去:“小伍,你扶着我下去。”
我搀住她的胳膊,扶着她往会议室走。不长的走廊,她走走停停歇了两回。
我实在不懂她,对秦嘉守狠,对自己也狠。我说:“李总,您现在需要休息。”
李韵气息虚浮地说:“年终这个会议……很重要。于我,是不能逃避的战场。”
“……”我无言以对,就没见哪一项工作对她是不重要的。在她又一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我建议说,“要不然我去找个轮椅吧,坐着省力点。”
“不要。”她咬着牙说,“你见过哪个将军坐着轮椅上战场?”
我帮她推开会议室的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李韵霎时间打点起精神,挣开我搀扶着她的手,强撑着从门口一步一步地走向会议桌上唯一空着的C位。
那是她死也不愿意放手的权力中心。
会议如期开始了,我关上了门,站在外面。
我正在划水浏览招聘网页,忽然老徐的电话打了进来。我走开点接了,小声问:“老徐?什么事。”
老徐声如洪钟:“卡号发来!你那颗松树卖出去啦!”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似乎依稀是有那么回事,就发了一个收款账号过去,同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嘴:“卖了多少?”
我觉得那么棵奇形怪状的破树,顶了天我能分四五万块钱吧?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跟66万的缺口比起来,还是杯水车薪。
“你猜多少?”老徐得意不已,没等我猜便迫不及待地告诉我,“88万8888!我那个天上有地下无地一通吹啊,就差说它是财首菩萨亲手栽的了。有个F省来的大老板就看上它了,要买回去栽在他家厂子里面。价是他自己开的,说吉利!今天刚刚雇了一辆车来,挑了个吉时,敲锣打鼓地迎走了。”
我懵了,啥?天降横财这种事居然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老徐说:“按咱们约好的,我要抽两成啊。剩下的凑个整数,我给你打过去了,你看看。”
他的话音刚落,手机就响起了到账的悦耳提示音。
——“叮咚!您的账户到账72000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