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傅站在门口没动。
实木地板前几天刚保养过,用蜡打得锃光瓦亮,映照着头顶的灯光。左边是李韵宽大的办公桌,总裁位置的对面有两把真皮转椅。右边是会客的茶座,围着根雕茶几摆着几张红木椅。
他套着一身仿佛刚从流水线上下来的工装,脚上穿一双半旧不旧的劳保鞋,局促地往里看着,似乎不知道进门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李韵笑着招呼:“王工,来,一起坐会儿,喝杯茶。”又状似不经意地吩咐我,“小伍进来把门带上。”
我想起秦嘉守说的话,难以想象这春风和煦的笑容后面其实心里发虚。
她把王师傅带到了茶几前落座,又亲自冲泡了一盏绿茶递过去。
刚坐下的王师傅立刻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了茶杯。
“坐,坐,随意点。”李韵边给自己泡茶,边闲话家常,“听说王工的父母以前是在越州乡下承包茶园的,家里几个兄弟叔伯一起开了个制茶的小作坊。不如你帮我品鉴一下,今年办公室采购的这批越州龙井,品质如何?”
寻常的一句话,却让王师傅如同惊弓之鸟,反应特别大:“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的事?我父母跟这事没关系!”
李韵立刻轻柔地安抚说:“你别紧张呀。我知道你父母以前承包过茶园,自然也知道七年前他们关了作坊,进城帮你带孩子。没有工作单位,不做生意,甚至连医保和退休金没有的老人家,退一万步说,我就是想拿他们威胁你,也没处下手呀。青天白日的,我又不是□□。”
她是用玩笑的口吻说的,却让人不寒而栗。
王师傅握着的茶盏微微颤抖,茶汤溢出来沾到了手上。
李韵看见了,体贴入微地把纸巾盒递了过去。
王师傅又蓦地站了起来,似乎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李总,厂里四千号兄弟姐妹,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您一下子全部都要解雇,让我们怎么办呢?十年前,新能源是秦氏集团最赚钱的版块,不少人从那会儿任劳任怨地干到现在,让加班就加班,将近40度的车间,停电了也在流水线边上守着,就为了抢修完以后能第一时间复产。现在新能源的风头过去了,您不能卸磨杀驴,把我们这批人当成用完的干电池丢掉!”
“你别激动,坐着说。”李韵转着手里的茶杯,缓缓说道,“要说对新能源工厂的感情,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深。当初建厂的时候,是我力排众议拍的板,是我一趟趟去跟市政府磨来的地,第一批产品下流水线,我也是亲自盯了两天两夜,为此还生了一场肺炎。要砍掉这块业务,我比谁都舍不得。可是既然董事会已经决定了要产业升级,我也只能忍痛割爱,当断立断。当然,我也理解你们这批老员工的心情,这么多年下来了,谁是做出了贡献的,谁是浑水摸鱼的,公司也都看在眼里。”
她顿了一下,说:“王工,我看了你这十年的工作经历,虽然都是些基础岗位,但稳扎稳打,领导给你安排什么工作,都能保质保量地完成。工友们对你的评价也很高,难怪这次你一出面,大家都愿意跟着你。”
王师傅苦笑:“我只是个埋头干活的老实人罢了。要不是这回要丢饭碗……”
“公司已经看到了你的工作态度和品行,不会让你继续埋没下去。”李韵朗声道,“你可以放心,新能源工厂关停后,你可以在秦氏集团的其他新工厂入职,层级跳3级,薪资翻两倍,这点我可以承诺你。优秀的人才,我肯定舍不得流失呀。”
王师傅恍恍惚惚地问:“翻两倍?”
李韵说:“对,翻倍再翻倍。也就是你目前工资的四倍。”
“李总,我……”他有一霎那的喜形于色,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他徒弟临走时嘱咐的话,他眉眼坚毅起来,“不,我不能只顾着我一个人,我答应了他们的。除非您答应我们提出的要求。”
李韵赞赏地笑了:“难怪他们都服你。”
她像是认输了一样,抓起面前的文件夹,打开:“你们的要求,其实也不算过分。第一点,4000人中不愿意留下的,按劳动法规定足额赔偿……这个我现在就可以回复你,当然没有问题,公司都是合法合规的。第二点,剩下愿意留下的员工,就近安置到秦氏集团其他工厂,职位和薪资不变……”她皱起眉,为难地看着王师傅,“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集团向来按需招工,哪来这么多缺口消化这几千人呢?”
顺着她的逻辑,王师傅似乎被问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憋出一句:“你们当大老板的,肯定有办法。”
李韵长叹了一口气:“这样吧,改天我把供应商召集起来开个会。我这张厚脸皮,应该还卖得出几分面子,几百家供应商匀一匀,就能消化掉这部分人力。你觉得这个方案怎么样?”
王师傅犹犹豫豫的,说:“我觉得……好像还行?我还是给小莫打个电话商量一下。”
李韵说:“你打吧,开免提,有问题我直接回复他。”
王师傅给小莫打通了电话,把李韵的方案大致讲了一遍。
莫雏清想得比较细,追问道:“这么多供应商,你怎么保证我们去了那里以后,工资待遇和现在一样呢?”
李韵说:“付给供应商的货款里面,剥离一部分作为工资,直接打到我们员工的账上。相当于我派人去给他们干活,工资我付。”
“你能保证供应商愿意配合吗?”
“这你可以放心,秦氏集团对上游供应商还算强势,阻力应该不大。”李韵耐心地解释说,“就是和供应商的结算方式变了,我和财务部、采购部要碰一下,改一下流程。”
“时间点呢?”
“10号前开完供应商大会,15号前改掉结算流程,年前保证给大家都安置好,过个安心年。”
莫雏清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衡量什么。再开口,他的口气缓和了不少:“李总,您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说话要算话。新能源工厂最后一个订单3月才结束,年前您要是兑现不了您的诺言,那我不敢保证这样的事会不会再发生一次。”
李韵说:“算,当然算。你们这次回去,跟工友们好好传达一下,公司会安置好他们的,也请他们站好新能源工厂的最后一班岗,做到有始有终。”
危机解除了。
我心想,李韵这不是对工人们妥协了吗,看来秦嘉守的猜测失误了。
李韵送王师傅出门,送到电梯口,随口一问:“小莫去美丽国的学校申请上了吗?”
王师傅完全在状况外,懵懂地问:“什么学校?申请什么?”
李韵说:“哎呀,你不知道吗?他找他们学校的教授写了推荐信,要去申请美丽国J大的研究生。”
王师傅说:“不会吧……他没跟我提过。”
李韵笑笑:“嘴真严,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他年纪轻轻的就敢冒着被全行业HR拉黑的风险发起罢工,就是因为以后要去国外拿绿卡的呀,他不怕。搞这种社会活动在申请学校的时候还特别加分。”
王师傅呆滞地盯着电梯面板上跳动的数字。
李韵又说:“王工,咱们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比不得年轻人。他们输得起,我们已经输不起了。”
王师傅沉默地离开了。
我心里有疑惑,实在好奇,问李韵:“李总,您认识A大的教授?”
刚好认识莫雏清的老师,又刚好关系能铁到让对方透露推荐信,这也太巧了吧。
李韵微笑:“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莫工在申请国外的学校?”
李韵高深莫测地说:“我不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