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挂心秦嘉守,一路上悄悄给他发了两条消息,都石沉大海,没有回复。
他受伤的眼神一直在我眼前晃,让我的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偏心眼的母亲呢?我特别想回头把后座的李韵喷个狗血淋头,然后当场撂挑子不干了,摔上车门回去找秦嘉守。
呼——
我长长地、缓缓地吐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越是关键时候,越不能意气用事。
仔细回想,我没看见秦嘉守手上拿了手机。或许今天他出来遛狗的时候,压根就没带。又或许带了,放在口袋里,但是他浑身湿成那样了,手机多半也进水坏了。
幸好刷脸支付已经很成熟,连公交地铁都能用,没有手机他倒不至于举步维艰。
我只能给他留了个信息:「很担心你。看到消息后给我回个电话。」
李韵赶到公司,并没有直接去会议室见两位工人代表,而是先给方清打了个电话,让她找个理由脱身出来,到总裁办公室商量紧急对策。
方清来了,李韵示意我:“小伍去喝口水吧。”
于是我知道了,接下去的内容是机密,不适宜让我旁听。
不听就不听。
我憋着一口气,退出了李韵的办公室,烦闷地一遍遍查看手机信息。隔了几分钟,秦嘉守终于发来了一条信息——
「我回学校了。」
没有打电话,只是一条消息,估计考虑到了我在李韵身边不方便接。
这个人,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是尽量维持着体贴周到。什么时候能彻底为自己任性一回?
我匆匆走到楼梯转角无人处,给他打了视频电话过去。
他很快接了,对着镜头却长久地沉默。
从视频中的白色专用座椅套判断,他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路灯杆飞速往后掠过,上面装饰着“相约2036,A城欢迎您”的节日小彩旗。这个小彩旗我眼熟,前几天陪李韵给大客户送行的时候我见过,插满了机场附近的主干道。
“你的伤……还好吧?”我担心地问。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看起来不想提。
我并不放心:“给我看看。”
他举起手臂,应付地捋起袖子:“血已经止住了。”
绷带和纱布都是新的,看来去医院或者药店之类的地方重新包扎过了。他身上的衣服整洁干燥,折痕明显,应该也是新买的。
滨海路1999号的山脚下就是大型综合体商场,只要有钱,什么都不缺。
我见他至少还有心把自己收拾干净,没有一蹶不振,悬着的那颗心稍稍放了下来。
“买好机票了吗?”
“嗯。”
“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秦嘉守沉默了一下,才说:“我不知道……我现在心里很乱,只想立刻从那个地方离开,不能再和他们多待一秒钟。”
我叹了口气:“眼不见为净,也好。”
“伍玖,你跟我走吧。”他突然说,“辞职别干了。我有钱,我替你还债。”
越接近机场,道路两旁披挂的节日装饰越多。而在这样阖家欢乐的气氛中,秦嘉守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了他的家,我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提议。
但是同时我清楚得很,他的积蓄刚够给他自己留学用的,如果他真的和李韵彻底断绝了关系,那笔钱就不是他的小金库了,而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
“不至于,你的钱得省着花,以后意外支出多着呢。我继续留在你妈身边工作,又能拿薪水又能给你当眼线,不是挺好的吗?”我劝他。
“眼线?”秦嘉守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她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办事风格,我难道还不清楚吗?需要眼线?”
“哦?”我激起了一点好胜心,转念一想,“那你猜,这次她会怎么处理罢工的事?”
秦嘉守略一思索,说:“0.1%的可能,她会被迫同意工人们提出的要求;5%的可能,她会用拖字诀,承诺重新召开董事会讨论这批工人的安置问题,至于讨论结果什么时候出来,讨论结果什么样,那就不是今天能给出明确答复的了。”
我快速心算了一下:“那还有94.9%的可能呢?”
“她会逐个击溃两位工人代表的防线,让他们起内讧,瓦解他们的联盟。”
“逐个击溃?”
秦嘉守说:“对,逐个击溃。通常意义上,人们管这个叫 ‘离间’。”
他的语气太笃定,让我生出一些好奇。我这个天天跟在李韵身边出入的人,目前尚且没见过两位工人代表的面,两个人的关系如何更无从知晓;他偶尔放个假回来,怎么能这么肯定?
我问:“你都没见过他们,怎么知道他们会被挑拨?”
秦嘉守说:“我是不了解他们,但是我了解我——”他顿了一下,把已经脱口的半个“妈”字吞了回去,半垂下眼帘,艰涩地说,“……算了,你快回去吧。她马上要叫你了。”
我一点都不着急:“没事,她跟方清神神秘秘地关起门来商量呢,不让我旁听。”
“方清是方清。待会儿她就要跟工人直接谈判,她肯定不敢一个人面对。”秦嘉守说,“你去吧。”
“那你路上小心,你妈……李总这边有什么情况,我再联系你。”
秦嘉守淡漠地把目光投向车窗外:“不用了。我不想再听到她的消息,也不想再管公司里的那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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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秦嘉守的电话,我回到了总裁办公室的门口继续站岗。候了没两分钟,便看见秘书领着两个穿着工装的男人,从电梯厅的方向走来。
一个年长一些,腋下夹着一个印着集团logo的笔记本,头发花白,背略微有些佝偻,皮肤晒成不均匀的棕色,那一身深卡其色的旧工装,简直像长在了他的身上。而另一位年轻一点的,戴着眼睛,拎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估摸着还不到三十岁,肥大的工装在腰身处干净利落地一束,衬得他身姿挺拔,器宇不凡。
同一套工装,两个人穿出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秘书带着两位工人走到了总裁办公室面前,摁亮了对讲机:“李总,工人师傅上来了。”
李韵在对讲机里客客气气地说:“请进。”
稀奇,我很少听到她说“请”字,尤其还面对着下属。
我帮忙拉开了门,李韵和方清殷勤地起身相迎,却在看到门口的两个人影时迟滞了一下。
方清面露难色,对年轻工人说:“莫工,李总找的是王师傅,您要不然……先去外面等等?”
年轻人傲然拒绝:“不,我师父是自选工会主席,我是副主席,我们两个都是工人代表,都有资格和你们谈判。你们有什么事就直说,别搞这些弯弯绕绕的。”
李韵罕见地没有发火,温和地问:“你就是莫雏清吧?A大智能技术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去年定向校招进来的管培生,我亲自签发的offer。我还记得你在简历上介绍自己的名字来历, ‘雏凤清于老凤声’,今天一见,果然人如其名。”
莫雏清愣了一下,一瞬间我觉得他有那么一丝得意的表情,不过很快板起脸来:“李总好记性。不过公司似乎把我们这一批管培生忘在了脑后,说是先到基层轮岗,实际上就是到各工厂打杂而已……算了,这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今天先不谈这些。”
李韵说:“欸,怎么就不谈了呢?你说的问题确实存在,来都来了,干脆一起解决了吧。方清,你去跟莫工好好解释一下我们的管培生计划,要是真有落实得不合理的地方,马上整改。”
方清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莫工,咱们去我的办公室聊聊吧。”
莫雏清不为所动,抬起表看了看时间:“李总,现在已经9点15分了,车间已经罢工一刻钟。我们厂停线一分钟产生的直接损失在4万上下,一个小时就是240万,想必您比我更清楚。更别说万一延误了交期,客户那边产生的考核罚款。我们还是开门见山,直接来聊一聊我们厂4000位工友的去向问题吧。”
他的表情孤注一掷的,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仿佛手上捏着人质,并且在人质的手上划了一刀,试图用不断涌出的血逼李韵同意他们的要求。
一分钟的损失,就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半个小时,就够我连本带利地把欠李韵的债还清。这样一个飞速增长的数字,恐怕李韵也不能不在乎吧。
李韵微笑着点头:“不着急,不着急。元旦本就该给你们放假的,生产计划部提报了排产计划上来,我忙,也没仔细审,就签了。幸好现在纠正过来也不算晚,我刚才已经让人通知下去了,新能源工厂从今天开始放假,放到4号,把昨天加的班也补上。客户那边么,你也不用担心,市场部和公关部会去跟对方解释和协调,真要罚,我也只能认了,毕竟保证员工的福祉应该放在首位。”
她气定神闲的,又带着点歉意地解释道。
或许莫雏清在学校里是学生会干部那类人,善于组织活动,也有一腔热血做出头鸟,但是他对上的是在商场里已经滚过千百遭的老狐狸。
莫雏清明显有些乱阵脚,眼神发飘,不断望向他的师父。而后者沉默寡言,上来以后还一句话都没说。
方清拍拍莫雏清的肩膀,把他往门口的方向推:“走吧走吧,知道你关心工友,但是你自己的职业规划也很重要。有你师父在这里代表就可以了,大不了,让他打电话给你嘛!对不对啊,王师傅?”
王师傅顾虑重重地说:“要不然……要不然小莫,你还是去吧,回头我给你打电话商量。”
莫雏清半推半就地,已经被方清拉到走廊上了。他扭过头叮嘱:“师父,记得我们一起拟的条件!不管她们允诺我们什么好处,千万别松口了,少一条都不行!想想厂里面的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