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韵听了他的话,叹息道:“难怪你在部队干得好好的,要出来自己找工作,好孩子。这样吧,A城终究比予省的医疗条件好一些,你回去劝劝老爷子,把他接过来。我给你介绍三院最好的骨科医生,让他给你爸好好看一看。”
三院骨科全国有名,一号难求。
周进感激道:“谢谢李总。”
他在后视镜里看到我,低下头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拭了一下眼泪。
周进请了假回去了。
我和秦嘉守的秘密,他一个字都没说。
我觉得挺不是滋味的。过了几天,我从李韵的通话中得知,她已经为周进安排好了骨科专家,并让周父成功住进了三院,就等着做手术了。
我仔细一琢磨,这不是天赐的机会吗。如果他还想告密,那我可以借机笼络他;如果他本就没这个打算,那就可以当做感激和回馈。
于是我挑了个没有外出任务的上午,买了束鲜花,买了个果篮,果篮最底下放了个一万块的红包,打了个车去三院探望。
怕他回绝,我没有提前告知他,到了三院住院部楼底下,才给他打电话:“周进,我来看看伯父,你们在哪个病房?”
周进果然一口回绝,冷淡地说:“不用。”
我说:“我已经到楼下了。”
他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回答了我:“12楼A区23床。”
我按他给的病床号找过去,很快找到了他们俩。
是个双人间的病房,靠近门口那张床是空的,病人应该刚刚出院,医院的护工正在整理消毒。周进的爸爸在房间另一端,半躺在升高的病床上,床头靠着一副拐杖。
周进弯腰半蹲在床前,正在给他爸爸梳头发。似乎为了见我这个访客,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下。一头花白稀疏的头发,一根根地梳平顺了,连病床上被子的格子纹也扯得横平竖直的。
“伯父,我是周进的搭档,您叫我小伍就成。”我把水果篮和鲜花放在床头,“听说您要做手术,我来看看您。手术排好了时间了吗?”
周进简单直白地说:“明天。”
“你咋一点都没有眼力见儿,还不赶紧搬个凳子给小伍?”周父搡了周进一把,转头就笑眯眯地对我说,“来就来吧,还带东西,太客气啦。”
高铁站匆匆一瞥,他给我留了个暴躁老头的印象,等到了眼前,又与印象中有些出入,慈祥得仿佛之前只是幻觉。
“我也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让店里每样都拿了点。”我笑着说。
周进沉默地搬了个椅子给我,我也不客气坐了。
“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您做了手术以后,可别急着回去了,在A城短租个房子养养。”我劝周进的父亲,“您要是回去,他肯定放心不下,少不得经常请假回去看您。这一来一回的路费,再加上他请假扣的钱,您算算,是不是特别不划算?”
周进说:“对,不划算。”
我看了他一眼,他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周父看着我们,敷衍地点点头:“好说,这个好说。”他突然转了个话题,开始问我,“小伍啊,你今年多大了?”
我隐隐觉得这话题走向不对,但出于礼貌,还是回答说:“25。”
周父问:“谈对象了没?”
我再迟钝也意识到他肯定是误会了,想想也是,普通同事,本人住院了去探个病都能算关系好,父母辈的殷勤探望算怎么回事呢,又不是需要巴结的领导。
我不想让他的误会继续下去,就说:“我有男朋友了。”
周父愣了一下,仍然不太死心,指着周进说:“是这个小子不?”
周进窘迫得黑脸泛红,低喝一声:“爸!”
周父说:“问问嘛,有什么关系。就你这样闷声不吭的,我不问,你永远不会主动告诉我。”
场面太尴尬了,我只好直言不讳地说:“伯父,您误会了。周进挺关照我的,但我们就是搭档,没别的。”
周父的眼神顿时很失望,嘀嘀咕咕地说:“他关照你?你倒是挺会说话的。你关照他还有可能……”
我不敢久留了,留得越久越说不清楚,于是匆匆告了辞出来。
周进送我到电梯口,我再三暗示他:“果篮的水果都挺熟的,你们赶紧吃了吧。医院里病菌多,你待会儿回去倒出来都好好洗洗再吃……”
“我爸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周进打断我的话,波澜不惊地盯着电梯上的数字,“他催婚催得急,看谁都像他儿媳妇。”
我点点头:“我理解的。”
“至于你和……的事,你可以放心。我不屑于当一个卑劣的告密者。”他微微昂首,露出线条坚毅的下颚,“虽然,我还是觉得,他那个人,不行。”
我不禁和秦嘉守产生了同款疑问,当下就直接问他:“他哪里得罪过你吗?如果你觉得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可以转告他。他也不是听不得意见的人。”
周进没有正面回答我,生硬地扯开话题:“电梯来了。”
他用手挡着电梯门,等我进去:“不送。”
一电梯的人都看着我们两个。
“行吧。”我只好说,“那我走了。祝你爸爸早日康复。”
我打车回了滨海路1999号,刚到宿舍,手机里就跳出了提示音。
「周进已向您成功转账 10000.00元。」
不用确认,直接就到账了。
我又给他转了回去,打开聊天框给他发消息:「你拿着吧。听说进口人工关节很贵,还不能进医保,正是要花钱的时候。你要真不好意思收,就当我借你的,年底发了奖金还我。」
对面:「正在输入中……」
状态持续了很久,我还以为他难得要长篇大论一番,结果就发来两个字:「多谢。」
老伍生病住院的时候,我深刻地体会过这种钱不值钱的感觉,不管手头有多少积蓄,心里都发虚。
幸好后来李韵给老伍兜了底。
说起住院,似乎最近还有另外一个人生了病……我认真地回忆了一下。
对了,张礼来。
他头晕住院,过去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检查结果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我又给他打了个视频电话。
铃声响了一会儿,张礼来接了。
这回的背景似乎是个农家小院,墙刷得雪白的平房,屋檐下挂着几串辣椒,电话里能听到鸡在“咕咕咕”地叫。张礼来穿着个花围裙,不知道是他太太的还是他女儿的,把手机举得很远地看。
我一看他的装扮就乐了,问:“张伯,您在干嘛呢?”
张礼来说:“喂鸡呐!刚把鸡食拌上,你就来电话了。看看,我刚退休那会儿买的小鸡崽,已经这么大了!”
他特别骄傲,把镜头对准了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道篱笆,拦了四五只羽毛鲜亮的公鸡母鸡。
我看他的样子,大概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就问:“您前几天住院,检查出来没事吧?”
张礼来把镜头转向自己,扶了扶眼镜:“嗯,没事。就照出来脑子里有个小瘤子,过几天再去帝都大医院看看。”
虽然他已经尽量轻描淡写,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神色中的一丝消沉。
我大吃一惊,小瘤子?长在脑子里的……肿瘤?
“良性的还是恶性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照出来还很小。予一的医生建议做个活检,我女儿不放心,给我挂了帝都的肿瘤专科医院复查,说不定是误诊呢。”张礼来神色看起来很轻松,镜头却在微微晃动,“过几天就动身啦。我得先给我几个鸡啊狗啊伺候好了,到时候等我邻居帮忙来喂了,这几位小祖宗可没这么舒坦了。”
我想起老伍确诊肺癌那天,也是故作轻松地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肺上长了个小东西。”
我鼻子一酸,忍住了。老张自己还没怎么的,我更不能眼泪鼻涕地让他丧气。
“要不然你来A城看病?跟老板说说,她肯定会给你安排个名医的。”我建议说,“她连七拐八弯的人都能安排好,何况是你。”
老张说:“不啦。帝都离我老家近一点,而且我女儿也有认识的人在那边,也是顶尖的医院。”
我说:“这样也好。张伯,您放宽心,肯定是良性的。”
说了点片汤话宽慰他,但其实我自己也不怎么相信。“肯定没事”、“肯定是良性的”、“幸好发现早”、“现在医疗技术进步了,这就是个小手术”、“我身体好,恢复快”……这些话很耳熟,都是老伍安慰我时说的。
对,是他这个患病的,反过来安慰我。
这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