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的往事,已经像上辈子那么遥远了。
我盘腿坐在招待所房间的地毯上,背靠着床,捧着日记本从下午三点钟翻阅到了半夜一点钟,像看完了一部长长的电影。期间我虽然也有情绪起伏,但镜花水月地似乎总是隔了一层,生气难过,也只是为了电影主人公生气难过。
倒是秦嘉守反应特别大。
看到小白杨送我定情的钢笔时,他就在边上冷嘲热讽地点评:“小恩小惠就想收买女孩子的心。”
我想起滨海路1999号宿舍床头柜里的那枚仿金领带夹,说:“你不也是,19.9一打还包邮的仿制品,也好意思送给我。”
秦嘉守被我气得要吐血:“那是真的!我爷爷传下来的,跟我的衬衫袖扣是一套的,我也只有重要场合才舍得拿出来用。”
我吓一跳:“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干什么?你不怕我戴出去被你妈看到?”
秦嘉守反问我:“那你戴了吗?”
“没有,我又不傻。你那时候说已经绝版了,然后你丢了一个这样的领带夹,刚好我戴了一个,很难不让人多想。”
“那不就结了。”
我想起那枚真金的领带夹,就随便地丢在杂乱的抽屉里,之前以为它只值19.9就算了,现在知道了它是真家伙,顿时觉得我的宿舍配不上它。
“既然是你的传家宝,你还是拿回去吧,万一我又忘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了。”我说。
秦嘉守说:“传家宝算不上,不过确实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一件小东西。不准还我!送出去了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还要跟他争辩,他拨过我的脸对着日记本:“好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别争了。继续看日记。”
是他说要继续看的,结果才陪我看了小半本,秦嘉守就焦躁地起身去开窗户。招待所的房间窗户只能开启小半扇,他就站在那条窗户缝隙前透气,胸膛起伏不定。
那个阶段的日记里“我”正在和小白杨热恋。
我也很尴尬,没想到八十年代的我还挺有少女心的,日记里叽叽歪歪地抄录了很多酸诗,而且基本上都是小白杨教我的。
简直每一页都是写给他的情书。
“要不然……你就别看了?”我建议说。秦嘉守过目不忘,这么扎心的文字怕是以后会变成他心头永远的一根刺。
他折回来坐在我边上,揽住我的腰,面无表情地说:“继续。”
然后就翻到了小白杨在我房间里留宿。
秦嘉守忍不住地低声爆了一句粗口:“艹他大爷的。”
我震惊地转头看着他。
倒不是这句粗口有多脏,而是言辞向来很有教养的秦嘉守会爆粗口这件事本身,让我感到十分意外。我见过他跟人动手,还不止一次,但却没听他说过一个脏字。
秦嘉守愤愤地说:“我就是手贱!没事我去翻照片干吗?!”
他把自己的头发爬梳得乱蓬蓬的,像个领地被入侵的公狮一样愤怒。
我倾身过去吻他,右手抚着他的后脑勺慢慢顺毛。
“还气吗?”耳鬓厮磨间,我问他。
他哑火了,眼眸幽暗地望着我,扣在我腰间的手却不老实了,蠢蠢欲动地往上摸。
我拿着日记本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别捣乱,还有正事。”
他不爽地咬了一下我的嘴唇。
“属狗的啊?”
“快点看。”他把头搁在我的肩头,上半身的重量都倚在我背上,那么沉,是个哄好了在撒娇的公狮子了。
消停了没一会儿,看到我在日记里写打算跟小白杨结婚,秦嘉守又绷不住了,当着我的面,拿出手机把老杨所有的联系方式一一删除拉黑。
完了还不够解气,把兼职时留的共同联系人、养老院护工、市二医院看护过老杨的护士长和护工也全部删除,断绝了任何与杨建华产生联系的途径。
我说:“五十年陈的醋,你也吃得这么当真。”
秦嘉守没好气地说:“不到我眼前来就算了,偏偏到我跟前来。我回想起来他亲亲热热地叫你 ‘念尘’,我就不爽。”他痛陈杨建华的罪状,“他还拉你的手。倚老卖老!”
“你拉黑了他,他儿子的下落也不打算告诉他了?”我问。
倒不是可怜杨建华,就是觉得秦嘉守花了很多精力才调查到的结果,最后烂在肚子里,有点可惜。
秦嘉守说:“我不是圣人,让我为情敌事事周到地考虑,我做不到。拉黑已经是我最后的仁慈,要是他再年轻个三十岁……”
他自己把话头掐断了,没有说下去。
“他年轻三十岁怎么样?”我好奇地问,“你要去和他打一架?”
秦嘉守讳莫如深地说:“这你就不用管了。”
不管就不管,反正他随口一说,杨建华也不可能真的年轻三十岁。
我继续看我的日记。
到这里为止,“小白杨”还没有犯什么大错。我以为我们最后是被他父母棒打鸳鸯,无奈分开的,心里有点淡淡的惆怅。后面几篇日记却急转直下,看得我眉头都皱了起来。
什么呀。骗孕,还害我丢了爱宠,哪一桩都够我甩他十回。
“我”跟“小白杨”分了手,秦嘉守的话就多起来了,像个实时弹幕一样在我耳朵边上点评。
“两头骗,真不是个男人。”
“要是我,就立马下车帮你找猫。就算分手了,最基本的责任心得有吧,他怎么好意思一走了之。”
“他一点不懂养宠人的心理,每个毛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赔偿个名贵猫又怎么样,原来的那个无可替代。”
……
我刚开始还敷衍地应他几声,后来就没心思搭理他了。
三本日记翻完,夜色已深,我停留在最后一页,手搁在字迹上愣愣地出神。
我一直以为,是我救了老伍,我是他的大恩人。但是从日记里看,84年的春天,又何尝不是年幼的他拉了我一把,把我从厌世的情绪中拯救了出来?
这么多年了,我欠他一声郑重的谢谢。
等他下回放假回家,我就跟他说。我已经能想象到他因为不习惯而惊慌失措的样子,估计还会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欠下了巨债。
他下个假期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来着?
我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
“伍玖?伍玖!”秦嘉守握着我的肩膀叫我,“你怎么了?”
“我在想,你伍叔的排班,什么时候能抽空回家一趟……你手机里能查到他的排班表吗?”我问。
秦嘉守惊讶地反问:“伍叔?你忘了吗,伍叔已经……过世了。”
“噢,对,瞧我这记性,老伍已经走了三个月了。”我自言自语地说,“没有下回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
五十年前在暴风雪中茫然找寻的绝望感又一下子抓住了我。当年的老伍拉了我一把,但是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也不在了。
我的年轮又增加了一圈。
再过一些年,还会有新的伤心事,层层叠叠的,直到老伍的这圈再也看不见,我就完全忘了他了。
活得这么久,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秦嘉守被我的眼泪吓到了,笨拙地抱着我轻轻拍着背,说:“别哭,嘘……怎么了,你跟我说说,别哭了……”
“人均寿命都已经有86岁了,为什么偏偏是老伍患癌?我不甘心……他本来至少还有35年。”我哭得抽抽噎噎的,老伍的葬礼上我都没掉这么多眼泪。
那时候我在殡仪馆里跟自己说,没关系的,生离死别的痛苦,我经历过太多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忘记。
但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我远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