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嘉守负气地说:“与其跟某位先生在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宁可出去晒太阳。”
我心领神会,马上知道他说的是谁。
“滨海路1999号面积这么大,想躲着他还不容易?”我问,“至于躲出去吗?”
秦嘉守烦躁地说:“他成心找我茬,面积再大也不够用。我遛狗他要抢,我在书房写报告他就在隔壁房间锯木头似的拉小提琴,连我跟妈一起开视频会议他也要进来添乱,说总觉得妈妈私底下会允诺我什么好东西——我还说不了他,一说,妈就护着他,烦。正好老杨手上有个明天的兼职,问我要不要去,我立马就答应了。”
“什么样的兼职?”
“去高铁北站接站,从早上10点到下午5点,400块。”
400块一天的报酬,按平时的行情来说是比较高的,估计有高温补贴在里面。
秦嘉守被烦得不行,估计再少点他也要出去,但是程舒悦娇生惯养的,愿意为了这400块钱酷暑天出门吗?
万一晒伤了她娇嫩的皮肤,全部用来做修复都不够。
我说:“程小姐那边已经同意给你打配合了吗?”
秦嘉守说:“我还没跟她说。她要是不愿意出门也没关系,程函问她的时候帮我掩护就行了,反正他们父女俩也不住在一起。”
意外的是第二天程舒悦跟我们一起出来了。
“从S市回来以后你就没有再联系过我,我还以为你要跟我绝交了。”程舒悦小心翼翼地对秦嘉守说,看起来有点高兴,“我说过你有事可以找我的。”
秦嘉守随口说:“最近有点忙。你那个赵星辰怎么样了?”
程舒悦说:“比赛结束以后就被国家队的教练挑走,去Q市集训了。他们那个集训分好几期,第一期就要2个月呢,训练任务很重,白天手机都收走了,我都不太联系得上他。”
秦嘉守随口一问,程舒悦就忍不住说了很多,眉宇间隐隐有些骄傲的神色。
我见秦嘉守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张了张,终究什么都没说,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老杨和我们约在A大的校门口碰面。
这次要去高铁站接的人,是要来参加A大管理学院主办的第八届公共管理学术峰会的参会者。总共四天的会议日程,今天是报到日,参会者是来自全国各地高校的代表,将会陆续到达A市,A大管理学院招募了一些临时工去各机场、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接人。
我们分到的任务就是去高铁北站,去之前,要先到A大主办方这里领取名单、接站牌和A大的文化衫。
老杨见了我们,照例一人分了一只藿香正气水,看我们都喝下去了,才带着我们去找会议主办方。
他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教学楼下面,抬脚就往楼梯间走:“跟我走,往这边来。”
我指着路边的指示牌,说:“杨老,不对吧,管理学院办公楼箭头是往那边的。”
老杨轻车熟路地说:“那边是大路,太阳晒,咱们往这里上了二楼,从空中走廊过去,又近又凉快。听我的,准没错。”
秦嘉守问:“杨老对A大很熟悉?”
老杨推了推眼镜,边走边用纸折扇给自己的脑袋扇风:“我孩子以前本科是A大的,05级,我那时候每周末都过来看他呢。一晃眼都三十年了,A大这个新校区变成了老校区,我也老咯。”
我说:“三十年前能考上A大,成绩很不错啊。”
A大是本地最好的大学,在全国也是排名前五的名校。三十年前我刚到A城,街坊邻居家如果有小孩能考上A大,社区是会在公告栏里张贴大红榜的。
老杨谦虚地嘿嘿笑,说:“小孩自己争气。说起来,这次的兼职机会,就是我用我家小孩账号登陆内网找到的,外边的人想来干还找不到门路呢。”
他充满了一种作为A大学生家长的自豪感。
然而仔细一想就会觉这里面另有隐情,30年前能培养出名牌大学生的家长,晚年为什么还要来辛苦打工?算起来他口中的“小孩”现在也要年近半百了,为什么会忍心让老父亲高温天出来赚钱?
老杨带着我们找到了管理学院的某个办公室,会议主办方的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忙忙碌碌地分发物料、核对清单。
其中一个戴着眼镜、老师模样的年轻男人,利落地给我们发了文化衫、接站牌和到站人员的清单,发到老杨的时候,他顿了一下,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慢慢睁圆了:“您就是……杨建华?”
老杨有点底气不足地说:“是啊,我就是。”
工作人员发东西的手缩了回去,顿时很为难的样子:“我不知道您年纪这么大……我要是知道,不会把你的名字放进来的。”
老杨急了,说:“你可要讲道理,你们招人的时候也没限定年龄啊!”
“但是我们发在学校内网论坛的招募贴,默认来应聘的大部分是学生,顶多再有几个青年讲师,所以没有提年龄方面的要求。”工作人员好声好气地解释说,“老人家,不是我要故意为难您,您这么大年纪,外面天又这么热,万一出点什么问题,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老杨很看重这次兼职工作的机会,努力争取说:“我身体硬朗着呢,还带足了藿香正气水、清凉油,再说,我也可以写保证书,出了什么问题都跟你们无关。”
男人还是摇头,不想担这个风险:“我们发的帖子不严谨,我们有错。这样吧,补贴您五十块钱,算您来回的交通费,您受累白跑了这一趟,很抱歉。”
老杨固执地说:“我不要交通费,虽然我今天6点钟就出了门,来这里转了2趟公交,3条地铁,但是我有老年卡,公交地铁都免费。”他眼睛红了,“我不要五十块,我就想要一个工作机会。”
工作人员就劝:“老人家,您这个年纪就想开点,回家吹吹空调,吃吃西瓜,不要什么钱都想赚。万一病了,去医院不还得全部往外掏吗。”
他见老杨不为所动,就问我们:“你们是他的家里人?”
我们三个都摇头。
工作人员又问:“那知道他家里人电话吗?打电话接回去呀。”
我们又摇头。
老杨老泪纵横的,说:“能享福谁不会享福哟。干活干活,要干才能活下去,但是年纪越大,招我做工的就越少,我已经半个月没有开工了,下个月的生活费还不知道在哪里。”
老无所依或许是每一个人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老杨这副样子,石头心肠的人看见了也要心软的。
工作人员看起来就心软了,放低了声音问:“您的孩子呢,不管您吗?”
老杨没有回答,只管默默地流泪,用一块老式的手帕不停地擦拭眼睛。
秦嘉守说:“我给他做担保,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负责,行不行?”
“你用什么担保?”
他从包里拿出身份证递过去:“我可以把身份证复印件留给你。上面有我的家庭住址,有问题可以到我家里来找我。”
“现在身份证信息可能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值钱……”工作人员一边不以为然,一边把秦嘉守的身份证接了过去,随便瞄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他态度发生了大转变,指着秦嘉守说:“原来你是——”
秦嘉守用眼神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话,问:“可以担保了吗?”
工作人员连连点头:“当然可以了。”
老杨终于如愿以偿。
我们领了东西从管院大楼出来,老杨问秦嘉守:“小友,你住哪个小区,房价很贵的吗?他看了一眼就让你给我做担保了。”
秦嘉守的脚步顿了一下。
我以为他又要开始自由发挥,现场胡编乱造,却听到秦嘉守老老实实地说:“我身份证上的地址是滨海路1999号。”
作者有话要说:目前没有人猜中老杨的真实定位,哈哈哈哈哈哈
老杨的故事看起来是开始,其实是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