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瓜吃。
我这才上班几天,就像一只猹闯进了瓜田。不怕吃不饱,就怕吃撑了也要烂在肚子里。
旁边桌那个戴着耳机、边吃炒饭边用手机看偶像剧的女生,万万想不到现实中的狗血剧情正在离她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上演。
“你是怎么知道的?”程舒悦脸上失了血色,语调变得尖锐起来。
秦嘉守用勺子缓缓地搅着碗里的小馄饨,说:“我和你就读的是同一所中学,只比你大了一届,你和赵星辰的事情,多少都听过一点。他家里条件不好,因为游泳特长破例招进我们学校,代表校队和省队拿了不少奖,当年也算出尽了风头。”
程舒悦低着头不说话。
“当然我没有谴责你的意思,相反,我还很理解你。”他叹了口气,说,“我们这样的人,大多数时候都身不由己。”
秦嘉守这口气叹得愁肠百结,仿佛已经历经沧桑、看破红尘,配上他学生气未脱的脸,就显得有些不太有说服力。
至少对于我来说。
“分手了。”程舒悦沉默了许久,泫然欲泣地说,“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秦嘉守皱着眉说:“你大可不必这样。听说那个赵星辰对你很不错,我不值得你放弃他。”
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掉进面前的盘子里:“我父亲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迟早都要分手的。”
“所以我的方案很适合你。”秦嘉守适时地递上纸巾,“你配合我做名义上的情侣,也是为你自己争取时间,等对付完这个暑假,你到外地上学,到时候你爸爸能管得到你的就有限了。我没猜错的话,你爸已经给你在大学附近买好了房子吧?”
程舒悦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租出去。”秦嘉守很有决断地说,“房子交给租房中介平台,让他们帮你打理,很省心,基本不会占用你的课业时间。你暂时委屈点,住几年集体宿舍,还能多交几个朋友。大学时期偷偷攒点钱,多学点谋生技能,毕业了就能自食其力。到时候你想和谁在一起,你爸爸都拦不住你了。”
我斜觑了他一眼。
这套操作很眼熟啊,莫不是李韵也给他买了大学附近的房子,他早就在自己身上实践过一次了?难怪出租车辆这么熟练。
秦嘉守见我瞄他,心虚地别开眼。
程舒悦惊讶得忘记了哭泣,愣愣地听完了秦嘉守给她的建议。
“不行,”程舒悦哽咽着说,“我不行的。我爸从小就警告我,说我性格温顺,缺乏狼性。现在外面竞争那么激烈,没有他的帮扶,一不小心就会沦落到底层,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
秦嘉守茫然地问:“什么底层?不至于吧,你有手有脚的,长得出众,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好,寿命也比别人长,哪至于沦落到底层去。”
我也很好奇,“沦落”、“不得翻身”等词总是让我联想到万恶的旧社会逼良为娼,现如今只要脸皮够厚,征信上欠着几千万,照样能活得好好的。
程舒悦说:“他跟我说……他公司里的基层员工,学历都不低,错过了黄金时代,还不是买不起房子,抢着要住公司的集体宿舍?听说半夜起床还要排队上洗手间,晾出去的内衣和别人的袜子挨在一起。”她害怕得连连摇头,“我不要这样。”
什么,这就算底层了?正在住宿舍的我感觉有被冒犯到。
秦嘉守笑了:“这算什么底层,刚毕业的时候多吃点苦也是正常的,以后就能改善了。”
“你不要骗我,我爸说,有些人在集体宿舍从20多岁住到40多岁,二三十岁的时候买不起,后来房价涨得比工资快,他们更买不起了。”程舒悦说,“我爸还说,那些40多岁的人没有市场竞争力了,要给他们降薪,反正这个年纪,他们也不敢辞职了。”
秦嘉守要说什么来反驳,程舒悦却没有给他机会:“他告诉我,这个方案就是你妈妈的意思,她还给各分公司下达了降薪指标,是不是?”
程舒悦睫毛上挂着泪,征询地望着他,他却沉默了。
“我爸出身于四五线小镇普通家庭,刚进秦氏集团的时候只是一个底薪1500块的销售。他最爱跟公司新进的员工讲他的发家史,如何地努力地跻身到亚洲区销售总监的位置,暗示他们只要拼命工作,谁都可以获得像他一般的地位和财富。但他告诫我千万别信,谁要是信了,那就是傻。行业的红利期已经过去,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现在刚入职的这批年轻人,能领着普通的薪水安安稳稳地捱到退休,已经算是人生赢家。”程舒悦说,“他给我算了一笔账,公司普通员工平均薪酬每个月15k,要不吃不喝工作五万年,才能达到他现在的身家水平。”
好家伙,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得从原始社会开始存钱了。秦氏集团员工的工资还算高的,社会平均薪资也就七八千,普通人那还不得存上个十万年?
如果再算上吃喝拉撒的正常支出,恐怕还没学会直立行走的时候,就要学会攒钱了。
秦嘉守思忖了一会儿,说:“你父亲说得有些道理,但白手起家也不是完全没有翻身的机会。再说,我们也算不得从零开始,身体素质、教育程度和人际关系已经超越了普通人一大截,不管乐不乐意接受,我们都得承认这些是很大的优势。”
“有优势吗?我在我们班的女生里面毫不起眼。”程舒悦抚着脸,疑惑地问,“我总觉得我的长得太土气,只受中老年叔叔阿姨们的喜爱。我妹妹那样的,偏向于混血儿的长相,才是最流行的。”
我这个上古阿姨听到她这样过分自谦的话,就忍不住了:“哪土了?审美都是轮回的,这叫复古!长这样都‘毫不起眼’,那我们普通人只能叫妨碍市容了。”
秦嘉守倒是能理解她,说:“你从小到大,读的都是私立学校,周围同学和朋友非富即贵,和这些人尖比起来不出挑也是正常的。所以你要听我的,上大学以后多接触接触普通人的生活,张眼看看这个社会,不要困在玻璃花房里。”
程舒悦说:“可是……我爸爸能保证我一辈子不受风吹雨打,我为什么要走出这个玻璃房子?”
他抬眼反问道:“你就甘心一辈子被你爸爸摆布?”
程舒悦有一种天真的固执:“我爸不会害我的。他替我安排的道路,都是为了我好。”
可怜的女孩,她大概是不知道那天开电话视频会议的时候,程函像拉皮条一样向李韵母子推销自己两个女儿的嘴脸。
我看向秦嘉守,他欲言又止,最后隐忍地没说出口。
这对一个全身心信任父亲的女儿来说,太残忍了。
秦嘉守只想找个名义上的女友,程舒悦却是认真奔着相亲来的。
第一次约会谈到这个地步,差不多也是崩了。
我私心觉得很遗憾,因为如果他们这次谈妥了,我的加班费和外快就稳了。没谈妥,李韵还要给秦嘉守另行安排人选,那就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默默地吃完了早饭,把餐盘送到回收处。程舒悦手忙脚乱地把餐具、碗碟和餐盘分开放到传送带上,显然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
三个人走到食堂出口处,秦嘉守问她:“我送你回去?”
“那我去取车,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说。
“等一等。”程舒悦落在我们身后一步,开口喊住我。
我回头看着她,她用力地攥着包包的带子,咬着唇不说话。
“程小姐,有什么吩咐吗?”我问。
她犹豫半晌,问秦嘉守:“你刚才说……和你做名义上的情侣,出来约会各玩各的,那你本来是打算去哪儿玩呢?”
秦嘉守说:“随便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到晚上回家交差。”
程舒悦声如蚊蚋:“可不可以带我一起,我保证不打扰你。”她慢慢涨红了脸,不知道是因为羞愤还是耻辱,“就算你去找别的女孩子约会,我也可以帮你掩护。”
秦嘉守愣了一会儿,说:“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在我身上做无谓的努力了。”
“爸爸总是说我什么事情都干不好……”程舒悦站在人来人往的食堂门口,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我要是就这么回去了,他一定骂我没用,替我搭好了梯|子,还抓不住机会……”
来来往往的人都侧目看着这个梨花带雨的大美人。
“我会跟程总解释的,是我的问题,不关你的事。”秦嘉守开始慌了,“别哭了啊,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
程舒悦泪眼朦胧的,自顾自地说:“到时候他一定会把妹妹介绍给你的,她才15岁,长得比我好看多了……她妈妈赢了我妈妈,我不想让她再赢了我……”
她哭得妆都花了:“求你……”
秦嘉守退了半步,挠了挠头,无奈地说:“行了啊,你不嫌我无聊就跟着我吧,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