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看着秦月琅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锡箔纸,很细致地将其折成一个盒子,放在操作台上。
秦月琅看了他一眼。
为了避免危险,她多费了些精神,维持着自己“先知者”的感觉状态。
只用一眼她就明白,杰森知道接下来的步骤。
她莫名有些难过,但她的内心不能容下这多余的情绪,只是平稳地拉起袖子,解开手臂上的白色缠带。
未能愈合的伤口满是深浅不一的红色,皮肉翻卷,很是触目惊心。
匕首的冷光一点,一滴血便落到盒子里。
杰森感觉心口有隐约的闷堵感。
他对自己说,这是她的工作,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当然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她说过她有很多事要做,受到塔利亚聘用,来做治疗工作,当然也是她要做的事情之一。
在这个魔法师觉得血流得太慢,又拿起匕首划开一点破口时,他也只是沉默。
一百毫升——两百毫升——三百毫升。
虽然已经够了,秦月琅觉得再多一些比较好,只是为了自己作为普通人的身体健康,她停下来,将白色衣带重新缠上手腕。
锡箔纸导热良好,她托起盒子时甚至触到一丝余温。
她将盒子递给了杰森。
在温血中,杰森看到了自己鲜红的倒影。
他不讨厌血,不论是在犯罪巷残喘求生,还是飞翔在哥谭永远阴霾的夜空,他学习感知血的气味、感受可知与不可知的一切罪恶,这是他生存与生活的方式。
在他放下空盒子时,秦月琅问:“和一般的血有什么区别吗?”
他被问住了。
他茫然地开口,声带仿佛不受控制:“好像甜一些。”
秦月琅笑了。
点漆的凤眼眯起来的时候显得惑人,而她笑音清澈,仍带孩子般的无邪。
这是杰森第一次看到秦月琅露出笑容,可他无法分辨她眼睛里是快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收好盒子,转身去抱拿进来的古琴,边道:“我们还得待上一会儿,看看你身体的反应。”
杰森看着她的动作:“你还要演奏吗?”
秦月琅轻轻用右手挑起一个音:“不……我可惜无法将这张琴带走。”
“刺客联盟不会把乐器当作宝贝。”
秦月琅当作没听出杰森语气中的讽刺,答:“这是西瓦夫人的。”
“那你要小心了,据说她是世界上最强的武术大师。”杰森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并不真正将西瓦夫人放在眼里。
“我见过她,能感觉出来。但有些时候,魔法总比武术好用。”
这时候,杰森突然问:“你连月亮都有,还需要一个乐器吗?”
秦月琅抬眼,神情有点惘然。
其实她的确需要一个乐器,一个难以寻找的乐器——伏羲所造的琴。
但她不至于将这个告诉杰森,现在她只能对杰森解释她并没有一个月亮。
于是她魂入圣境,用圣火牵出一轮皓月。
——皓月伴随着云雾,替换了天花板的冷灯。
杰森专注地观察着这奇景。
他刚刚注意到秦月琅没有念咒,没有做任何动作,没有用任何媒介,月亮是凭空出现的——这不像一般魔法。
秦月琅对他解释说:“这是将另一种维度的真实,融合到这个维度的现实中,产生部分的重叠,叫做……‘降临(Arrival)’,在我那里是禁术。”
杰森伸出手,月光如水。
这根本不像那些魔法传说里邪恶的、用来毁灭世界的禁术。
“很危险?”他问。
秦月琅有些犹疑:“我不好判断,人类的力量相较于宇宙规则本身而言,差距太大,规则通常会修正人类的错误。只是说,‘降临’会诱发虚无主义,增加魔法犯罪率……你觉得算危险吗?”
“那还没有一枚核弹危险。”
在此后的静默中,杰森发觉身体中有隐约的变化——他握了握拳,手心而至身体内部,逐渐灼热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
他听到秦月琅搭在琴弦上的手,触发了轻微的振动。
他看到阴暗角落里的一只针头。
他甚至感到秦月琅那平静神情下的虚弱——魔法上的虚弱。
——他的感官加强了。
杰森此刻才意识到,秦月琅血的作用不只是治疗。
一个小时后,秦月琅让西拉进来给杰森做检测,体检报告显示,杰森的肌表、血管恢复正常状态,其他指标基本正常,从医学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完全恢复健康。
但西拉对着一些异常数据,陷入困惑:“为什么骨骼密度和递质浓度……”
秦月琅平静地回答:“或许是氪星纳米科技的副作用,魔法不能消除一切。”
杰森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医生盲目地点着头,神情里充满了对秦月琅话语的信任。
——一看就没被康斯坦丁这种魔法师骗过。
塔利亚在收到西拉消息时很高兴,她甚至在这种世界局势下,继续对杰森表示了善意。
“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刺客联盟,我很欢迎……不过有一点可能有些麻烦。”
和上次一样,这是属于塔利亚和杰森两人的秘密谈话。
杰森哼笑一声:“那个老头子和你的儿子?你认真的?”
是秦小姐告诉他的吗?或许不是,他是蝙蝠侠的弟子,自然有侦测信息的能力。
塔利亚蹙眉,神情迟疑。
杰森却没有让她犹豫,直言道:“我现在和这位‘少主’的生理学父亲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杰森·陶德。”
“你想暂时留下?”塔利亚投以凝视。
杰森没有正面回答:“秦医生也给了我一些小建议,我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塔利亚唇边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秦医生……?秦小姐是一个可爱的人。我觉得没有谁不愿意和她交朋友,毕竟她的道德会替人付医药费。”
她顿了一下:“但魔法师的仁慈不是件好事,她的处境大概会十分危险。”
塔利亚的话让杰森发觉自己一直以来的思维误区。
塔利亚说的是“交朋友”,又表示自己不用给秦月琅医药费,医治他是秦月琅出于道德和仁慈的选择。
但秦月琅多次强调“承诺”、“聘请”。
——他被秦月琅骗了。
杰森在茫然中生出一种憎恶,这种欺骗牵动他无由来的愤怒。
他压着嗓子:“她自称被你雇佣。”
“被两支麻醉镖吗?”塔利亚绿眼睛里生出一种怜悯,“不标榜自己的高尚,这也是她的可爱之处呀。”
“愚蠢!”
“我从没见过你这种白痴。”
被骂的秦月琅一动不动。
圣城不止规模庞大的地下宫殿,也有连绵的地上堡垒。
此时她坐在堡垒顶部的砖石平台上,静静看着远方的落日。
斜阳散在她的侧脸上,是金红、璀璨的光,像与她的肌肤融在一起。
这场景很动人,神秘的东方魔法师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她的情绪、她的呼吸、她唇间将发出的言语,像都能被捕获。
但杰森的语气不减丝毫凶狠。
“你的脑浆难道都是水吗?觉得我感觉不出来你魔力的空虚?”
“塔利亚不会为你提供好处,你就随便把自己的力量给了一个本该死去的、危险的复活者?”
秦月琅转过头:“你以前是一个好人,以后也会是。”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称述一个事实。
杰森却为此感到烦躁,他想要反驳她,说“我不会是一个好人”,但他又感到这是一种伤害。
或许她只有这样的方法救他——现在他却要告诉她,她不该用这种方法救这个叫杰森·陶德的人。
他说不出口。
在残阳里,秦月琅深深看着半处于阴影中的杰森。
“我有方法辨别什么是真实,陶德先生,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你会有所作为的。其实对我来说,损失这点力量不算什么,而对你来说,得到它也不算什么,不是吗?”
说着,她转回脸去,声音轻缓:“如果一切顺利,我明天会离开这里。”
杰森怔然,突然感到心头一片空荡。
秦月琅看着余晖渐散,天边的红色慢慢被暮色浸染,轻微地弯了弯唇,用汉语说:“后会有期。”
命运是曲折莫测的,秦月琅一直认为自己对此深有体会。但实际上,她还不曾了解全部,比如——告别的人最后不一定会分别。
拂晓时分,秦月琅一身天师服,再次走入塔利亚的书房。
她美丽的东方面貌,第一次对塔利亚表现出了睥睨之态,冰冷从她的骨子漫开来,像之前的温和平静,都是伪装。
塔利亚不敢轻举妄动,但在秦月琅提出了自己唯一的要求后,她神情一僵。
“……拉撒路之池?”塔利亚重复了一遍。
秦月琅眼锋一侧:“这里是骊山*吗?只有奥古家的人才能在里面泡澡?”
用对方听不懂的典故讽刺,或许是最大的讽刺。
塔利亚不怒反笑,倾身靠近秦月琅,她轻轻用指尖划过秦月琅的肩头:“你说对了。你用了,就不要想和奥古各走各的。”
“我不想和你家有什么多余的关系——魔法师有很多让人服从的方法,我可以违背一次我的原则。”秦月琅始终凝视着塔利亚的绿眼睛,眼神冷漠。
秦月琅刚说完,塔利亚一个旋身,到了秦月琅背后。
她声音微沉,靠近秦月琅的耳后:“你威胁我?”
“我从不威胁人,我只是在讲道理。”
她嗓中溢出一声低笑。
“不,你在伪装——为了治疗,你力量耗尽,需要拉撒路之池。你该求我,好好求。”
从秦月琅的背后,塔利亚一手按在她肩膀,一手抚向她的颈侧。
塔利亚手上有茧,划过肌肤时触感明显。
在这种既亲密又危险的触碰里,秦月琅却感觉塔利亚已经同意了。
她知道她一旦开口做出请求,塔利亚一定会答应。
正在她打算出声时——
“母亲?”
那是略有沙哑的一个青少年嗓音。
——他的脚步声几不可闻,直到他的身影转过一具精美的古代盔甲,两位姿势亲密的女性才察觉他的到来。
而这个戴着多米诺面具的青少年,也在喊出声的刹那,定在了原地。
达米安·韦恩提前了一天到达圣城。
他定了足足两秒——两秒的反应时间这对一个穿作战服的人来说已经很久了。
而在两秒过后,他双手后拉,迅速抽出了两把长刀。
——不愧是母子。
秦月琅觉得他抽刀的姿势和塔利亚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骊山:传说中女娲炼石补天之处,有温泉,为中国古代皇帝所钟爱,比如唐玄宗常携杨贵妃于骊山华清池沐浴。据《汉书》中述:“秦始皇葬于骊山之阿。”现处于文物保护的秦始皇陵,于1974年,在陕西西安骊山北麓被发现。
*“其实对我来说,损失这点力量不算什么。”——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