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照月一手拎着黑色帆布包,一手拿着一件过时的黄底白花外套,一脸迷茫地站在石斑县的大马路上。
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
她是鲛人,这是她第一次来陆地试炼。
她本来要去滨海市找非人类联合工会接洽,却在过海道时出了意外,跟同行的鲛人们走散了,流落到了这个叫做石斑县的地方。
骚红色的小轿车从她身旁飞驰而过,扬了她一脸灰。
海照月吓得直往后退,却被一张被风吹来的广告纸糊住了脸。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广告纸,喜庆的红底上,几个花里胡哨的黄色大字分外醒目:
啃基基疯狂星期五,V我50,请你吃鸡!
旁边配有各种让人食欲大增的产品照片。
海照月的肚子咕噜一声。
她回头看身后,印着“啃基基”三个大字的招牌跃入眼帘。
那是一家炸鸡店,店里食客众多,即使隔着玻璃,她好像也能闻到那一盘盘炸鸡的香味。
海照月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艰难地别过眼,扭头走进了她的目的地:
啃基基隔壁的石斑县海鲜批发市场。
现在是工作日下午,整个市场都没什么生意,摊子收得七七八八,只有十来个摊位还稀稀拉拉地摆着。
摊主们不是不在摊位上,就是捧着手机玩得入迷。
海照月在市场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在靠角落里的一个摊位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普通的卖鱼摊位,背后是店主店铺,整个店面黑洞洞的,再往里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店的墙边贴着一张手写的招聘启示。
红纸黑字,有限的一句话里错别字连篇:
找(招)拼(聘)短期工,要杀鱼熟练,速度快,做10天,工字(资)面议。
海照月紧抿的唇角终于有些许松动。
她将行李包往上提了提,有些紧张地朝店里扬声询问,“您好,请问有人吗?”
声音清脆中带着沙哑,像快要绷断的弦。
店里无人回应。
她顿时局促地不知所措。
隔了两三个摊位的摊主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黑色Polo衫,长得三大五粗。
他原本在拿着手机打麻将,被海照月这一嗓子吸引,以为她来买鱼,于是朝她热情招手,“小姑娘,你妈让你买什么鱼?来我这边看看呗!便宜卖你!”
说着又自顾自嘟囔,“好好的小姑娘怎么穿成这样……”
海照月有些慌张,连连摇头,刚放松的唇角又抿了起来。
她紧张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白色珠串,鼓起勇气开口,声音细弱如蚊呐,“您好,请问……”
话还没出口,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嘹亮的女高音,“该死的李大头!要不要脸了?晃个神的功夫你就抢老娘客户?!”
被点名的中年男人脸色刷地一下变了。
“切。”他不屑地低头,继续玩手机。
海照月回头,说话的是一位约摸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应该就是店铺的老板娘。
她穿着一条略有些紧身的宝蓝色连衣裙,身材走形得厉害,圆润的脸庞上堆着笑,看起来和蔼热情。
只见她拿着手机,边急匆匆向她的摊位赶来,边对着手机屏幕解释道:
“奇怪,这个点居然来客户了,是个小姑娘。”
“李大头?李大头你们不知道?就之前跟我抢客户的那男的。”
“行了,不说了,我先招呼人家小姑娘。”
说着,她便将手机对着她的摊位,右手扶腰,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摊位旁的塑料凳上,“小姑娘想买什么?随便看看,都新鲜的。”
海照月抿了抿嘴角,摇头道,“阿姨,我是来应聘的。”
她指着墙上贴着的红纸,“您这还缺人吗?我会杀鱼。”
老板娘郑月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
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来干嘛的?”
“我想应聘杀鱼,阿姨。”
郑月娥将眼前的女孩从上到下认真地打量了一遍。
女孩长得娇弱可爱,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对忽闪忽闪的圆眼分外灵动,美中不足的是似乎常年被日光照晒,皮肤微黑。
她上身穿着粉底白花的方领衬衫,下身是一件靛青色长裤,裤子有些不合身,露出细瘦的脚踝。
这身打扮就算放在她年轻时,那也相当过时。
她手中拎着的帆布包看起来是她的行李,那包的样子也是二十几年前流行的东西。
看来家里是真穷。
郑月娥在心底感慨,看她的眼神不自觉多了几分怜悯,强硬的拒绝也说不出口。
“小姑娘,你找别家吧,啊?杀鱼是力气活,你干不了。你找点你能干的。”她委婉劝道。
“阿姨,我真的会杀鱼。我杀得又快又好,不信您让我试试。”海照月脸颊泛红,小腿微抖,却仍旧坚持道。
郑月娥笑出了声。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气笑的,还是因为事情过于离谱才想笑。
她别过脸,转而对着手机跟她的粉丝聊天:
“快下班了。”
“腰痛,坐不住。”
“嗯,对,快了,收摊就不播了。”
“什么?你们是没看到,小姑娘家家的,刀都举不起吧,哪里能杀鱼。我年纪大了都有些熬不住。”
“哎,谁不想休息,我也想休息啊。”
“行啊,你给我介绍人,可别耽误我生意。”
她热络地与粉丝互动,就是不给海照月一个眼神,摆明了想让她知难而退。
海照月尴尬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隔壁摊位的中年男摊主假装玩手机,实际上一直竖着耳朵看热闹。
见两人僵持,他便在一旁说起风凉话,“哎哟,郑大姐,不是说女人何苦难为女人?人家是来打工的,又不是管你要饭的。你让人家一个小姑娘就这么站着,你忍心?啧啧啧。”
郑月娥听完,嘴角一撇,眉毛倒竖,看起来十分不爽。
不过,不知直播间里的粉丝说了些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看着脸色发白的海照月道,“行,我给你个机会,可别说阿姨不近人情。”
郑月娥一直有直播的习惯。
她喜欢一边工作一边跟人唠嗑的感觉,一来二去,也有了些铁粉。
刚刚,目睹了全程的直播间观众看热闹不嫌事大,非起哄着要看小姑娘杀鱼。
作为一个宠粉主播,她便想着顺手给小姑娘一个机会,不至于被粉丝黑评为难一个小姑娘。
她站起身,指了指眼前的水盆,里面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黑鱼。
“就这吧,刚好剩一条,我带回去做炒鱼片。先说好,你要是杀得不好,我可不给钱啊?”
黑鱼表面黏腻,鳞片细密,并且劲大,十分难处理。
郑月娥之所以指定海照月处理黑鱼,也是吃准了她一个这么瘦弱的小姑娘,不可能将这事处理好。
海照月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郑月娥便将凳子腾给她放行李,又用嘴呶了呶一旁搭着的橡胶手套和皮围裙,“手套在那边,可别把衣服弄脏了。”
岂料,看起来有些沉默的小姑娘并没有去拿,而是打开了自己黑色的行李包,从里面翻出了一小团透明带蓝的东西。
她轻轻一抖,那一小团便像上好的绸缎一般垂坠地铺开,竟然是一条薄得堪比塑料薄膜的围裙。
“谢谢阿姨,不用了,我带了手套和围裙。”
说着,她取下手腕上的珠串,放进包里,将衬衫袖子挽起,露出一截莲藕似的胳膊,又从包里翻出一团与围裙相似的东西,利落地套在手上。
竟然是一双极其贴合皮肤的过肘手套!
郑月娥看得咋舌,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还随身带着一次性手套和围裙。
她看着那紧紧吸附在她衣服上几近透明的围裙,又看着那层薄薄的手套,怀疑道,“你就戴这个杀鱼?”
刀都没拿稳,这手套就得破吧?
海照月不知道如何解释,索性沉默不语,低头干活。
她利落地捞起那条黑鱼放在砧板上,用左手牢牢按住,又用右手去拿刀。
握住刀柄的瞬间,她有片刻愣神。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对着黑鱼的脑部就是一刀拍下。
“嘭”地一声,原本还在大力甩尾的黑鱼立马一动不动地摊在砧板上。
接下来,剐鳞、掏腮、去除内脏、放血、片鱼、冲水,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郑月娥还没反应过来,整条鱼便按照要求整齐地摆在了她面前。
除了围裙上黏连着少许鳞片,她全身竟然连一丝血水都没粘上。
“阿姨,对不起,我不太习惯用这种刀,所以速度慢了一些。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很快能熟练的。”
女孩双手交握着,局促地请求。
郑月娥用仿佛见了鬼的眼神看着她,片刻后,才艰难开口道,“你……杀鱼杀多久了?”
她年轻时就做卖鱼的生意,杀鱼少说也有几十年,然而,哪怕是她最熟练的时候,都不敢说自己的动作比女孩利索。
女孩想了想,答道,“记不太清了,大概有十多年吧。”
她确实记不太清了,但肯定在十年以上。
鲛人族有一个习俗,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会将族里的幼鲛去陆地试炼,为期10年。
为了更好地应对陆地环境,鲛人学校会对这些即将经历试炼的幼鲛们□□学。除了一些基本的常识,最为重要的,就是教授他们如何在陆地谋生。
一般,最理想的工作当然是发挥他们的种族天赋,当个歌唱家,退而求其次,便是各种以海为生的工作。
海照月在乐理上没半点天赋,小时候还因意外弄坏了嗓子。
为此,她十分自卑,养成了不敢与人交流的性格。
十五年前,她被通知要去陆地试炼,进了鲛人学校。
在学校的前几年,她一直努力尝试其他工种,什么都试过了,没有一样拿得出手,最后,她只能选择最简单的工作,杀鱼。
此后,她苦练杀鱼十多年,终于毕业。
听到女孩说自己杀鱼十多年,郑月娥惊讶地问,“小姑娘,你家是卖鱼的?”
海照月摇头。
郑月娥看她的眼神更加怜悯。
她想了想,说道,“你跟我来。”
说罢,便干脆地退了直播,率先走进店里。
海照月脱下围裙和手套,用一旁的水管简单冲去粘上的鱼鳞,抖了抖,便将它们胡乱地团起来塞进包里,拎着包跟着郑月娥进了店。
隔壁摊位的李大头看着海照月的背影,惊异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喃喃自语道,“……哪里买的一次性围裙,干得这么快?都不带挂水的?我……是不是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