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山峦极快地被甩在了后头,劲风却渐渐减缓,直到最后几片晚霞徘徊在天边,群马终于停了下来。

嘉柔扑通一声,从马背上滑落,跌在厚厚的草丛里,腹中翻腾不止,趴着吐出几口酸水,躺在地上再也不想动。

薛琅翻下马,闲闲踱到她身边,冰冷铠甲下身形修长秀颀,如居高临下望着她,“能耐不大,胆子不小。”

她无力地抬抬眼皮,嗓子被风吹得几分沙哑:“你说点好听的,会死吗?”

他弯一弯唇角,抬首先将这山峦环视一圈。

原野辽阔似海,群树似在天边。

离昆仑山已有些远了。

他这才道:“倒是不坠安西军之名,潘永年若在天有灵,或许也有几分安慰。”

她想了一阵,反应过来“潘永年”是赵勇替她寻的那位便宜阿耶。

“谁稀罕安西军。”她嘟囔着,从草地上坐起身。

流云如注,晚霞似滔滔江水往西而去。群马在脚下草丛中翻找着鲜美野菜,悠闲而安静。

退却了白日的炎热,傍晚的龟兹乡间骤然冷却,晚风吹来,嘉柔激灵灵打了两个冷战。

她低头去看,这才发现下裳的一条裤腿中间不知何时划了一条缝,长至大腿间,白生生的腿泰半都露了出来。冷风吹进去,一瞬间全身都凉透了。

她一抬眼,却见薛琅略微垂首,目光不知何时已落在她露出来的半条腿上。

她倏地将自己抱紧,“你,你做甚?你胆敢动我一根指头,我就……”

一件衣裳玄色衣袍兜头而来,黑暗瞬间将她笼罩。

她“啊”地尖叫一声,手忙脚乱从那衣袍里钻出来时,薛琅已将黑甲重新穿了回去。

盔甲下露出的,是他贴身的月白中衣。

中衣配黑甲,搭上他那张不到用时不会笑的脸,莫名有几分逗趣,却又将他身上原本那股端起的冷漠劲儿抵去几分,多出来些平常人的柔和。

她拥着衣袍呆了一呆,他慢悠悠道:“现下知道怕了,当初是谁要自荐枕席?”

“我……我何时怕了?我这是,现下没有兴致。你要是不信,我们,我们……”她一咬牙,“我们现下就除去衣裳,在这草地上抱着滚三回!”

他哼了一声,“想得美。”

他踱去头马边上,开始检查马鞍。

她一人坐在夕阳的影子里,双颊浮起一丝薄热。

手中是他的衣袍,带着濡湿。

她将脸埋进去,又慌忙逃出来,打了个重重的喷嚏,只用小指提溜在一臂之外,一脸的嫌弃:“全是汗味儿,臭烘烘。”

他无声地轻哂一下,道:“还回来。”

她才不还。

她又不是傻的,腿还露在外头呢。

“我可没白穿你的,别忘了 ,你们还欠小爷二十钱的治牛钱呢。”

她嫌弃他衣上的汗,只将其缠在腰间。长长的衣摆从腰间垂下去,刚好落在她的靴面上,遮住了下裳的大洞。

他检查过马鞍,又重新检查马蹄。嘉柔便也凑上去,最终却在马腹上发现了一只杏仁大小的红蝎子。

红蝎最常出没在沙漠,骆驼与马最是害怕此物。此物虽无毒,可但凡钳在身上,极是疼痛,不死不松钳。

她的大力已算很经得起吃苦受累了,过河西进过一小片沙漠,不巧遭遇了此物,疼得不停打转。

她对那红蝎子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是结伴而行的商队中有人点了一根柳枝,将此物熏晕,才自行掉了下来。

难怪这黑马会忽然受惊,疯跑至此。

只是正巧在赛马节之时,这本该在沙漠中的红蝎却出现在草原上,还正巧钳住了马腹部最柔软之处,这诸般巧合撞在一起,很难说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顺便去检查黑马的四肢,触之坚实,肌腱强健,果然是爆发力强的赛马。

此时薛琅已寻见了一根柳枝,取出火折子将其点燃,同她道:“既然你胆大,还敢不敢替我按住马?”

她哼了一声,上前双手攀住了马颈子。

他便拿着柳条弯腰探进马腹,将冒着黑烟的柳枝对准那红蝎,过了不久,待他从马腹底下出来,掌心已多了一只赤红的蝎子。

她长吁一口气,上前抚一抚马的鬃毛,低声道:“真勇敢,能忍得住痛呢。”

黑马的眼睛亮晶晶,湿润的鼻头蹭在她面上,冰冰凉。

返程时夜色已起,乌沉沉的昆仑山矗立在天边,似巨大的路引,指点着行路人莫偏了方向。

两人各骑一匹马,行在最前。黑马在薛琅手中牵着,群马便自动跟随其后。

几声凄厉的老鸹声在林中响起,打破了夜的沉闷。

她跟着开口问他:“你说,他们会将罪责推到马身上,杀马泄愤吗?”

牲畜是草原人民赖以生存的财富,龟兹人的血液里天生带着热爱动物的善良。可再喜欢,马也只是马,不是人。

马疯跑时围在中间的五六个娃娃们,从衣着看非富即贵,各个皆是金枝玉叶。

薛琅偏首看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你向一个吃驴的人,问马的命运?”

她噎了一下,下意识便抱住了身下马的颈子,“难不成,你一介军人,连马都吃?它们不是带你们冲锋陷阵吗?”

夜风揭面而来,她听到他的声音也和夜风一样凉:“在外行军打仗,粮草短缺时,自然是逮着什么吃什么,连耗子都不放过。”

她听了这话,腹中登时一阵抽搐。过了一阵,忽然鬼使神差问他:“难道,你还吃过人肉?”

他乜斜过来,眸光幽亮:“以前未试过,今夜……”

“今夜什么?”她似受了惊的兔子,瞪大了双眼,“你敢!我放个屁熏臭我自己,看你怎么下嘴!”

他罕见地嗤笑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更快地往前头去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厮是在作弄她。

她打马追上去,呼喊道:“你可能阻止他们杀马?是红蝎惹的祸,马是无辜的。”

回答她的,只有揭面的夜风。

行到半途,前方有人点着火把寻了过来。

薛大都护初次亮相便告失踪,惊扰了龟兹许多贵人。今日凡是到了赛马节上的亲王全都寻来,龟兹王因上了年纪虽未前来,却也留了他的近侍,好随时传回消息。

贵人们都围上了薛琅一人,唯恐他受了伤。

好在白三郎是个好徒儿,径直便朝崔嘉柔打马过来,手中还牵着大力。

她忙向白三郎使眼色,向让他带着大力藏一藏,莫让啥啥都吃的薛獠瞧见。

显然白三郎同她的默契还差一些,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呼喊:“夫子,大力一直嘎嘎叫,着急寻你呢!”

大力只认她一人,便是在白三郎手中也是倔头倔脑不好好行路,直到见到她,终于欢喜地“格尔嘎”了一声,撒欢朝她蹦过来。

可刚刚到了跟前,它在她周身蹭了一圈,闻到了别的马的气息,登时犯了倔劲儿,竟是回到了三郎身畔,别着脑袋不理会她。

她顾不上它耍脾气,上前强掰过它的驴头,想要牵着缰绳先走一步,却又担心那匹黑马。

马是无辜的。

她正要同白三郎打商量,想让他万不得已时拿出全龟兹最混账的纨绔劲儿来替她抢马,耳畔却听得薛琅正提到此番惊马的原因,乃一蝎子作乱,并未提及那是沙漠中才有的红蝎,也未说那红蝎好巧不巧正好钳着马最柔软的腹部,仿佛整个事件真是一场巧合。

又言此马身形矫健,性情傲而不野,有马中君子之风。若安西军中的马各个皆是如此,何愁护不好龟兹。

虽只三言两语,赞赏之意溢于言表。

此番惊马虽险,可并无人受伤,那几个曾被马群围在中间的娃娃们也只是受了惊吓,未伤及皮肉。现场众王们便也不再追究,只纷纷附和着薛琅,赞他慧眼如炬,伯乐识马。

嘉柔不由偏头望去,薛琅神情沉稳,同现场众人交相言欢,依然是他堂堂大都护的风姿。

仿佛不久前他流露出的些许狡黠,只是她的错觉。

天上明月当空时,白家众人终于到了庄子门前,一时人欢狗叫,短暂地打破了夜的寂静。

嘉柔将大力送回她的院子,不做歇息,便又顺着侧门出了庄子。

月光下,古兰已经倚在庄子外的一棵胡杨树下等她。

她的小小身影在月色下雀跃而来,还未到跟前便急切呼唤:“夫子?”

她便给她一个“一切妥妥地”的眼神,一边跟随她往远处的羊圈方向去,一边问道:“你阿嫲的病如何了?”

古兰面上便多了重忧虑:“更喘了,此前从来没有哪次,像今日这般重。”

果然再往前走了一阵,离羊圈旁的毡帐还有数十步,便能听到连绵不断的咳喘之声,听者都要抓心挠肺。

此前她回回经过,老阿吉若在晒草料时瞧见她,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先向她磕头。同这草原上无数的下仆一样,天生里就带着对上主的敬畏。

可今夜的老阿吉躺在贫瘠的床榻上,耷拉着眼皮,除了时不时爆发的咳嗽,便沉沉睡着。

白银亲王对世代老仆并不苛刻,相反还诸多照应,外头夜风呼啸,毡帐里却感受不到多少风。古兰的阿兄正蹲在地上烧一种枯枝,加重了这帐中的憋闷。

古兰指一指那枯枝,“巫医说的,能驱邪。”

嘉柔皱一皱眉头,从昏昏沉沉躺在睡榻上的老阿吉来看,显然出自巫医口中的圣旨,并不能当真。

连她今日前去所求的灵符,只怕也只能送去心理慰藉。老阿吉真正需要的,是郎中的医治。

老阿吉此时像是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忽然开始在榻上挥舞着双臂,挣扎着驱赶她,眼睛虽然还闭着,口中却呜呜咽咽的嘟囔,已难听懂她在说什么。

古兰瞬间着了急:“邪祟又来惊扰阿嫲了,潘夫子,灵符呢?”

嘉柔再也顾不上灵符是否有用,探手进衣襟里一摸,不由滞住。

灵符呢?用巾帕包好的灵符呢?

“夫子,夫子?”耳边是古兰催促的声音。

她呆了又呆,终于掏出手。手中捏着的是她傍晚给黑马喂草时随手揣进衣襟里的一把枯草。

“此,此物乃灵草……”她结结巴巴道,“高僧说,先将此灵草点燃,似檀香一般慢慢燃尽。灵符,灵符……”

古兰抬首定定望着她,似是听不懂她究竟在说什么。

“高僧算了一卦,说老阿吉邪祟入体已有经年,那灵符需要在佛前至少供上两日,法力大增,才能有助驱邪。这灵草,能暂时压制邪祟,保阿婆性命。”

她一句话说完,额上已湿淋淋一片。

从小到大,她轻易说出的谎言成百上千,最艰难的竟是在此时。

古兰眼中迸发出一片光,“真的?听说雀梨大寺里专程在佛前供奉过的灵符,要么要重金,要么得有缘人才可得。阿嫲真的能拿到那灵符?”

古兰眼中的澄澈她不忍细看,硬着头皮道,“高僧说有缘,那必是有缘。两日后我就出发,前去给你取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薛琅:你个挫锅漏。

嘉柔: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