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10

园子曲径幽深,鸟雀啾鸣。

崔嘉柔跟在仆从身后,着意打听那薛琅到底在向白银亲王吹了什么耳边风。

仆从摇摇头:“贵人们说话,仆到不了跟前。更何况,仆也听不懂大盛雅言。”

“他们神情如何?亲王可是面对那薛琅喜笑颜开?”

仆从这回答得很是肯定:“确然笑得都很亲切。说起来,薛都护长得真好,不愧是中原出了名的美男子。”

“他长得好?”嘉柔不由愤愤,“你是没见过世面,你看看本夫子,本夫子才叫长得好!”

仆从却谁都不得罪:“潘夫子也长得好,同薛都护是两种不同的好。”

两人继续往前,中间移步换景,到了开阔处,但见园子的东边,在一圈花枝繁茂的牡丹花丛边,面向水榭建着一座架空的方形地台,台子四面皆挂着绯色如雾薄纱,在花树的陪衬下很是旖旎。

风将薄纱掀起,薛琅带着浅笑的脸便时不时一闪而过。

白管家正站在地台边,见嘉柔已被带到,连忙上前,一张嘴却是一把破锣嗓子:“你可算来了,两国相交,需一译者。我伤风嗓音难听,有伤龟兹体面。你正好既精吐火罗语,又通大盛雅言,最适合不过。”

当译者?

所以,并非是要除她饭碗,而是体体面面坐进地台里,给亲王当译者?

她倒是听闻过,两国在正式场合相交,纵然互通对方的语言,也要刻意找两个译者做些多余的翻译之事,来体现各国的排场。

龟兹虽已臣服于大盛,可在地缘上仍相对独立。龟兹的亲王同大盛的官员相见,自是要摆出些态度来。

她虽是大盛之人,可如今捧着白家的饭碗,站在龟兹的一边也说得过去。

既来之则安之,无论是当译者还是保护饭碗,她崔嘉柔都不怯场。

她稳了稳心神,将衣衫上的褶子一捋,“请!”

白管事上了地台,在外禀报过,里头伺候的婢女便掀了帘子。

嘉柔在外除下皂靴,一撩衣袍,踩着地衣稳稳而入。

她行到白银亲王身畔,抱拳行过礼,转首抬眸间,薛琅那张四平八稳的脸终于落入了她的眼中。

白亲王在一旁略做介绍,她咧开嘴,笑得很是春风化雨:“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薛都护,真是俊美异常,动人心魄,令人神往之。”

薛琅面上浮现些许笑意,眸光却似深海一般冷却。

两国之间的会晤正式开始。

薛琅也带了自己的译者。

无论薛琅或白银亲王说什么,双方的译者都将原话按最接近的含义转成另一种语言,送到自家主人耳边。

双方尊者不见得不懂对方的言语,故而译者也都是做做样子,在中间做不了什么手脚。

薛琅今日前来,果然要是撬走嘉柔的饭碗的。

他带来的几人中,有三位儒雅男子从三旬到五旬不等,便是要举荐给白银亲王的夫子。

据称,此三人皆是圣贤门徒,名满长安。每届科举三甲榜单中,至少有十数人曾拜此三人为师,实在称得上桃李满朝堂。

嘉柔也曾听闻,一年前圣人欲为二皇子在宫外延请严师,便曾考虑过此三人。谁知圣人还未动手,此三位圣贤立刻绝食明志,坚决不愿一生英名折在二皇子那位纨绔手里。此事也便就此搁置。

未成想,圣人一个都请不去,薛琅不知使了何种手段,一请就请了仨。

此时前两位夫子已一一介绍完自己,轮到了第三位,嘉柔也随之将目光凝注在第三位夫子面上。

这一看险些让她从胡床上滚落。

这不是,教小舅父的那位张夫子?

她小舅父儿时患病,因家中信了巫医,镇日跳大神驱鬼,未能得以及时救治,最终导致双腿不良于行。祖父痛心之余,仍然坚持让小舅父念书,便是不考科举,也要博古通今,成世间大儒。

小舅父果然不坠期待,念书极有天赋。开蒙两年后,便拜在了这位张夫子门下。

舅父身残,念书又极好,最得张夫子喜爱。

又因她自小顽皮,却同小舅父感情最好,便被家中寄予“能学一点是一点”的期待,很长时间都充作小舅父的书童。但凡小舅父前去书院,她就伴在舅父左右,替舅父翻书,给舅父磨墨,有人笑话舅父腿残她就想法子捉弄回去。

可她天生好动,如何能坐得住,常常在课上闹出些乱子来,最不为这张夫子所喜。

最后以某次张夫子打瞌睡,她拿着一坨蜂胶上前,一下便将张夫子的一撮胡子尽数粘完,以被张夫子手持戒尺、气急败坏她赶出书院结束了她的书童生涯。

距离上一回见这位夫子,已过了四年之久。现下这位夫子依然白皙儒雅,风采卓然。没了她的捣乱,甚至还留起了一尾美髯。

若他也同样认出她来,以他对她的厌烦,除了当场指出她是谁,还要将她骂个狗血淋头。正巧薛琅随时拿个麻袋到处寻她,又是一个瓮中捉鳖。

联想到她被押回长安,强逼着穿上喜服,被送进一个陌生的后宅。一个豁了牙的郎君掀开她的红盖头,抽出一支马鞭在半空中“啪”地一抽,向她狞笑着:“为夫最善训马,现在就让我来训一训你这匹最烈的胭脂马,哈哈哈哈……”

她身子猛地一颤,似被那鞭子抽中,收回神识时已是汗水淋漓,下意识勾了脑袋,半分不敢与这位张夫子有眼神接触。

好在这位张夫子还将注意力放在亲王身上,并未看她几眼,一番介绍结束,便含笑颔首,等待亲王下定论。

白银亲王抚着胡须,着实赞了几声好,面上却又带出几许遗憾,同薛琅道:“实是不巧,小儿的夫子于三日之前,已是寻到了。”

这话是直接用雅言所说,并不需嘉柔去译。

薛琅面上显出一道疑色:“却是何人?”

白银亲王弯处和蔼的一笑,“实在巧得很,正是这位潘安,潘夫子。”

“噗”地一声,嘉柔发出一串惊天动地的长咳。

所有人不负众望的,全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其中那张夫子离她最近,看得尤其认真。

她如芒在背,只想扯出裹胸布将整个脑袋蒙进去。

薛琅平平的声音传来:“倒未看出,潘贤弟竟有大才。”

那话中大有讽刺,仿佛她就应该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田舍汗,不该有些学问。

周围皆静,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她回应。

她止了咳嗽,勾着头道:“老子曾言,‘有德而不显,有为而不争’,可见老子他老人家说得极有道理。”

薛琅面上浮起一点不达心底的浅笑,“可惜,为了三郎的前途,薛某还是要争上一争。”

他转向白银亲王:“三郎还年轻,若有名师教导,未来不可估量。所谓真金不怕火炼,亲王不若让位潘夫子与三位圣贤比试一场……潘贤弟认为呢?”

嘉柔束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紧。

可恶,想让她当众出丑!

“怎地,潘贤弟可是不敢?”

“我,我怎么不敢……”她一边嘴硬,一边急切想着,等不及白三郎出来唱戏了,还是先装晕躲过一劫。脸面什么的都是小事,不被送回长安才是大事啊!

她当机立断扶住了额头,身子一个趔趄,瞅准了亲王身侧一块铺得极厚的虎皮毯就要往下倒,地台外忽然传来一声奏报:“主人,三郎求见。”

仆从的话音刚落,白三郎已噼里啪啦从远处跑了过来,顾不上除靴便几步窜进地台,饱含深情地喊了一声“父亲大人!”一头扑进了白银亲王的怀中。

少年虽才十六岁,却壮实得像草原上天生天长的野牛,那般纵情一扑,径直将他阿耶扑了个仰倒,父子二人双双压垮薄纱,咕噜噜滚下了地台。

变故只在一瞬间。

在座众人下意识齐齐起身,惊愕地看着眼前景象,只不知这是白银亲王父子在共享天伦,还是白三郎狗胆包天要弑父。

扶,还是不扶呢?

只有嘉柔心中暗暗叫苦。

她的傻徒弟倒是按照她的交代,及时赶来救她了。可这个技巧也拿捏的太不到位了,有他的相助,她这日子是越过越有判头了!

已有仆从与豪奴前去搀扶亲王,亲王虽未老迈,可这般一摔一时半刻站不起身,坐在地上恍神。

白三郎抱着他爹的粗腰,大戏正式开唱“‘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

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

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

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

周围人:“?”

他磕磕巴巴背完诗的上半段,继续动情道:“父亲大人,夫子今日给儿教此诗,儿方知这并非是在说春燕,而是在说人,说的是世间最可敬之人,便是父亲同母亲大人啊!回想起幼时,儿口中生疮,父亲大人急得三天三夜吃不下饭,待儿病好后,父亲大人也足足瘦了两大圈;儿又想起那年,儿被蜂子蛰肿了后臀,是父亲大人亲自吸出了蜂毒,自己的嘴却肿了好几日……”

在他的深深切切中,白银亲王终于意识到自家三郎在做什么,怔怔间抬首问:“潘夫子,这,这是你教他的?”

嘉柔正好借机从地台上下去,将后背留给那张夫子,半蹲在亲王身畔,道:“确然是晚辈所教。”

“只用了一上午?”

“确切来说,只有一个时辰。可见三郎天资聪慧,只要因材施教,必然出人头地。”

亲王又问:“这诗中说的什么,也是你告诉他的?”

“这个倒不是,晚辈只说这是一首讲春燕如何照顾雏崽的诗。由燕子联想到人,这却是三郎自己由感而发……”

她提袖在眼角拭了一拭,声音里混了些哽咽,“可见亲王平日疼惜三郎,点点滴滴他全然记在心间,才能自发悟出如此之多。晚辈自幼丧父,从不知有父亲倚仗是这般滋味,晚辈好生羡慕……”

她轻咳两声,一旁的三郎又是呜哩哇啦一阵哭嚎,口中断断续续唤着:“父亲,儿的好父亲……”

白三郎是亲王的老来子,自小恃宠而骄,行事最是由着心性来,只有亲王跟在他后头收拾残局的,何时有过抱得紧紧、哭着喊着叫耶之行。

五十岁的老亲王又激动又感动,百感交集皆化成一阵鼻酸,搂着白三郎便老泪滂沱:“三郎,耶耶的好儿子……”

“父亲,儿的好父亲……”

“三郎,耶耶的好儿子……”

一片父慈子孝里,白银亲王终于吸着鼻子抬首,“薛都护,你关心三郎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可便是孔孟二圣前来,这换夫子一事,本王也无论如何不能应承你了。”

嘉柔唇角一勾,略带得意向薛琅挑一挑眉头。

薛琅仿若未见,长长吁了口气,慨叹道:“亲王与三郎真真父子情深……不瞒亲王,我也曾自幼失怙,不曾体会过父子温情。见亲王与三郎如此,好生羡慕。”

亲王处在一片暖意融融的温情中,此时由己度人,心中陡然对他起了几许怜惜,“今日本王辜负了将军好心,实是憾然。你可有何种心愿?告诉本王,只要在本王权力范围之内,定让你如愿。”

薛琅闻言,似是为难地想了许久,方道:“将士们屯田盖屋适合的用地,尚还不够。若能跨过长安桥以西,同曾经崔将军用地差不离,则更好了。”

“本王应承你。”亲王慷慨道。

薛琅抱拳谢过,终于偏首,向嘉柔不动声色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