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叔侄二人各怀心思,在渐渐偏西的日头下踩着青砖回了长安客栈。

客栈门口围着些龟兹商贩,不知因何事吵吵嚷嚷,赵勇的妻室曹氏正陪着笑在门前应付这些人。

见两人回来,曹氏只同嘉柔和和气气打了招呼,便扭头进了客栈,将这副烂摊子留给赵勇。

赵勇满脸尴尬,不欲让嘉柔瞧见这些,只同她道:“你先进去歇息,世伯同几位老友说说话。”

她点点头,抬脚慢悠悠迈进去,吵闹声在身后复又响起,吐火罗语和粟特语交替其中,隐约似是“还账”“还要欠到何时”等话。

她脚步一顿想要回头,想到赵勇逞强的样子,便又往里去了。

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客栈大堂六张食案都坐满了人,伺候人的博士许是从未见过这般多人,又是斟酪浆,又是送清酒,忙得团团转。

见崔嘉柔进来,其中一张案前有个高眉深目的龟兹大汉高举了手,用流利的大盛雅言扬声唤道:“潘贤弟!”

嘉柔双眸一亮。

是她一路结伴而行的白氏商队的首领,白乌拉,他果然带着人来住店啦!

随着白乌拉这一声喊,其余八九个大汉也纷纷热情呼唤,似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

白氏商队隶属于龟兹王族一位名为白银的闲散亲王。

虽说自龟兹归顺大盛后,所有的王都几乎闲散下来,而这位白银亲王又格外的闲散,自小对政事全无兴趣,只专心于积累钱财。前几年早早组建了来往于大盛和西边诸国的商队,如今已壮大到二十几支。从中原运往大食、天竺等国的丝绸、瓷器,泰半都经白氏之手。

这位同嘉柔称兄道弟的白乌拉,便是其中一支商队的首领。今次回到龟兹,前去交割了账目,便应嘉柔之邀,来给“长安客栈”捧场。客房点了五六间,安排了近十个兄弟住进来,只等歇息半个月,商队的马车重新装满货物,才会再度启程。

嘉柔上前同众人寒暄过,陪在一旁说些闲话。

商队众人正在议论的,是白银亲王要给他家三郎寻西席之事。

亲王托白乌拉远下长安时,重金携一位通晓诗书的贤前来龟兹,好教他家幼子博古通今,免得日后去了中原游历,被人笑话。

这不是个好差使。

大盛朝虽万国来贺,有容乃大,胡人在长安也绵延几代,入宫为妃、入朝为官者不算少,可世人提起胡人九姓,仍会面露不屑。

若白三郎身在长安,诚心寻一位有名望的西席,并非难事。

可想要那位世所尊崇的老圣贤骑在马背上翻雪山、下河谷、度沙漠,成功避开河西马贼,终于能坑次坑次到达龟兹,即便那圣贤能放得下-身段,身子骨也不一定能招架的住啊。

更何况,据说此前三年间,已有五位中原来的西席被白三郎赶走。

众人正在哀叹连连,崔嘉柔却竖起耳朵,“那西席是一定要男子?女子呢?”

“中原还有女子当先生?这倒是有些稀奇,”白乌拉被问得一懵,随后又道,“自是要男子,日后同小郎君同进同出,也更便宜。”

客栈门口,赵勇好说歹说,终于把上门讨债之人打发走,待到了大堂时,正正好听见白乌拉在介绍白银亲王此人:“就是那位亲王,在草原上养了最多的羊群的那位啊……”

“府上没有黑狗?”

“一只都没有,亲王喜白,养着两只大大的白毛犬,洗净毛后漂亮极了。”

崔嘉柔一双杏眸亮晶晶:“我要去,这活儿,归我啦!”

赵勇不甚强健的心一抽,“不成,咱可不兴去给人放羊的!”

龟兹城晨光乍起,“长安客栈”后院门打开,一骡一驴分别驮着赵勇和潘安出了街面,顺着青石砖路一直穿出西城门,隐没进了龟兹乡间无边无际的碧翠草原中。

不久之后,客栈的各个博士也将内外洒扫干净,开始准备迎客。

辰时刚过,便来了两位男客。

其中一人高高大大,面色赤红,额头和下巴各长个一个水泡,看起来分外逗趣。

另一人比前头那人还要高挑,玄衣皂靴,十分俊朗。只他面上无甚表情,不怒自威,令人半分不敢造次。

王怀安守在客栈门外,薛琅踱进去,将客栈环视一周,问道:“赵公可在?”

迎客的博士只在月余之前大都护带领黑甲精骑进城时,远远瞻望过他的慑人风姿,可还从未近距离一窥其容,并不识得。

见他气势不凡,话又不像住店的问法,博士只当来了讨债的硬茬,随口搪塞两句,一溜烟地跑进了后院,将主母曹氏带了过来。

“叨扰夫人,请问赵公可在?”薛琅话问得客气。

“并未在家。”曹氏连日来被上门讨债的债主缠得头疼,不敢随意接话,只应付着,待赵勇回来由他自去应对。

“昨日前来投奔赵公的潘安、潘大郎,也可请来叙话。”

“不在,出去寻活儿了。”

薛琅沉吟几息,又耐着性子相问:“去何处寻的活儿?走了有多久?”

曹氏见这位中原男子一句接着一句,颇有几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便换上了吐火罗语:“△○☆□%*&○☆□%……”

薛琅:“……”

他到龟兹不过短短一月,虽说已提前着手学习龟兹常用语。只此处胡人聚集,各种胡语繁复多样,要短时间内掌握一门语言,实在不是简单事。

只事关崔五娘之事却只能暗中打听,他不便随行带着译者,果然被胡语难住了。

“△○☆□%*&○☆□%……”曹氏见他不接话,料准了他不会,更是咕噜咕噜个不停,竟是一时都不歇。

薛琅不再强求,抬手一揖:“谢过夫人。”转身出了客栈。

辰时的朝阳亮闪闪投在街面上,早起的龟兹城民闲着无聊,已是你弹琴来我跳舞,于欢快曲声里开启这太平春日。

他望着往来众人,想起了铜钵上的那个小小的“柔”字。

崔将军的嫡女究竟流落在何处,是否真的被人所劫,现下只能从那潘安身上找缺口。

王怀安并不知薛琅前来寻潘安的真正意图,低声献计:“大都护,不若卑职带着人在此处蹲守,将那小崽子绑了。”

薛琅轻摇头。

那潘安若是寻常市井无赖,昨日想要从他口中得知什么,便不能容他逍遥到今日。

可他乃忠勇之后,又诸般狡猾,硬不得软不得,很有些棘手。若逼他太过,他一张嘴随口乱说,自己会更被动。

只能先稳住他,再从长计议。

薛琅暂且抛开此事不提,一边往前走一边道:“为白银亲王寻的西席,何时到齐?”

“今早新到的两位已安排进都护府歇息,最后一位明儿这个时候,也应该到了。”王怀安回应,“大都护放心,此回找来了三人,白亲王哪怕再挑剔,也保准能选中一人。此事,一定万无一失。”

薛琅点一点头,“待人到齐,让他们歇一歇,后日便出发。”

“是。”

宽阔笔直的乡间路一直往前延伸,在路的尽头,横跨着龟兹最甜的西川河。

那位传说中的白银亲王,据说因为中意钓鱼,便将府邸建在西川河附近。

四月的清晨还有些冷,崔嘉柔胯-下的大力打了个响亮的响鼻,身畔骡子上的赵勇也跟着长长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闷。

“你老老实实同我讲,这般着急寻活儿干,是不是以为我财力不丰,担心给我添负担?”赵勇问。

“哦?世伯为何以为我以为你财力不丰?莫非世伯过往都是装有钱?”崔嘉柔纸扇一摆,笑眯眯反问。

赵勇被噎住,反将一军:“阿柔可是一路上用光了银钱,手头不宽裕?”

嘉柔将纸扇一收,扭了头:“才不是,儿不知多有钱。”

“真不是?”

“不是!”

两个穷鬼打了一阵机锋,都没从对方口中套出话来。

脚下的路继续往前,路的两旁是绵延不断的青绿一直蔓延到天边,成团的杏花树似蓬勃的绯色云朵,争先恐后堆挤在两边隆起的山坳上。

山羊与牛马仿佛洒在草坡中的各色珍珠,有白,有黑,有黄,在壮阔的草原上无休的滚动,放牧之人悠闲地躺在草坡上一座座帐篷边,带着寒气的晨风拂过,杏花雨便洒落一身。

再骑上一阵,原本平坦的草场腹地凭白多了无数的土坯房舍,只建了墙体,还未安屋顶,一间一间紧紧挨着。

房舍的背后,是大片大片已耕耘的农田,其上不知种了什么庄稼,已钻出一截寸许的嫩芽来。

忙活着盖房与犁田的汉子们有近千,热火朝天里皆脱了外袍,只着中衣与下裳。尽管如此,从他们的衣着上还是能看出,这是安西军的人。

“是安西军在按屯田制开始划地建房了,”赵勇道,“这一片草场地质瓷实,当初崔将军带领队伍到龟兹时,选择屯军之处,也是这一片。”

他沿着着房舍看开去,但见无论是房舍还是耕地,都在远处一座拱形石桥处戛然而止。

他“嘿”了一声,莫名有些得意,“此处本是白银亲王的封地,看来现下那薛都护还未彻底将白银亲王拿下。当初崔将军可是带着兄弟们将房舍盖过了‘长安桥’,站在最端头能瞧见亲王坐在河边钓鱼呢。”

他抬手指向一处:“你阿耶的田舍当初便在那里,有两间房,平素不回城时,他便在此过夜。那门口栽了两株樱桃树,将军说等树长大结了果子,就接你同崔夫人来龟兹。”

她回首望去,赵勇所指之处,确有两株极蓬勃的大树,才发了新芽,认不出是什么树,已被一间院舍包围进去,只将树梢露出墙头。

可是,她才不爱吃樱桃。

两人催着骡子和驴,再过两刻钟便到了西川河边。河水哗啦啦欢腾地流动着,一座拱形石桥跨在河面上方,石墩上“长安桥”三个字从眼前一晃而过。

过了桥,再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终于见着一座极大的龟兹样式的圆顶庄子,被广阔的草原与树木包围着。

庄子不远处,西川河引出的一条支流边上,一个发须半白的龟兹老丈坐在融融的晨光里,正在悠闲垂钓。

两只雪白的长毛犬在河边嬉戏,听闻见动静,便兴奋地朝着两人飞奔过来。

“那便是白银亲王,”赵勇翻身下落,同嘉柔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撞南墙,等他回绝了你,再不许你瞎折腾。”

崔嘉柔跟着下来,松开手中缰绳,已有一只白犬到了近前。她上前抚一抚白犬毛茸茸的脑袋,轻轻笑一笑,“还不到最后一刻,世伯可别小瞧人。”

作者有话要说:崔嘉柔:“不好意思,白家夫子的活儿,归我啦!”

薛琅:“此事本将军势在必得,劝你小子莫搞小动作。”

崔嘉柔:“我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