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拥有多重历史,亦有多重世界。人的记忆在日复一日的时间冲刷之下如岸边岩石一般腐蚀,世界的记忆也如山中石笋一般不断被覆盖。故,回忆是座充满悖论的迷宫,每一块砂砾之下都是一段被丢掉的过去。
Ecstasia从山上走下来,一个老人远远地站在林子里看着他。
“他叫做Ecstasia,一些年前往山林中去了,他曾经路过这里;如今他的模样我已经快认不出来了。”
他没有选择与Ecstasia对话,反而远远地避开他,又一路静悄悄的跟着往城里去。他与那个山野之人是什么关系呢?
Ecstasia来到城里,他看着拥挤的人群心生惊奇。于是,说,“人是一根系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悬在深渊上的绳索,我爱世人,他们是一种危险的连接,一种危险的穿越,一种恐怖的战栗与停留。我爱他们,人身上最伟大的东西正在于他们是一种桥梁而非目的,他们是一种过渡,一种没落。”
而后,Ecstasia崩解了,于他内心深处诞生出自己的姊妹,Lunacia。
Lunacia甫一接触大地,便看着自己死去兄弟的尸体大笑,“我爱他,他挥霍自己的灵魂,不愿受人感恩也不求回报,当走运掷中骰子时便心生羞愧,忍不住问道:难道我是个奸诈的赌徒吗?——因为他意愿毁灭。”
她又往城里走了,看着人群,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而后归于沉默。
“他们站在那里,”她对着自己的心说,“他们讪笑了,他们不懂我,我的嘴对不上他们的耳朵,一切远比我想象中没落。”
难道我们不应该先打破他们的耳朵,使他们学会用眼睛听话吗?难道我们必须得像劝人向善的牧师那样喧哗?还是说,他们只愿意相信那些话都说不清楚的饶舌者?
他们拥有某种可骄傲的东西。然则他们是如何称呼这样东西的?
教养,这种东西使他们卓然于那些荒郊山野之人。
因此,关于自身,我就要冲着他们的骄傲说话。
什么是创造?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渴望?什么是世界?
Lunacia对着人群如是说:
是人类为自己确定目标的时候了。是人类栽培他崇高萌芽的时候了。
为此,他的土地尚且肥沃,但是有朝一日,肥沃的土壤也会变得贫瘠,退无可退分无可分的养分使这里再无可能长出任何高大的树木。
人类呵!再也不能射出他们那渴望超越自己的飞箭的时代正在到来,弓弦早已忘记上一次被拉开是的嗖嗖声。
Lunacia的第一个演讲尚未结束,一切都停留在开场白的阶段,她也崩解了。时间短暂一如永恒停留于城中的兄弟。
于一片断壁残垣之中,她的后代,人们称之为Utopia,走上台前。或许这是Lunacia的后代,又或许不是,历史的迷宫俨然紊乱,一切都被抹去了,无论哪一种历史,哪一本书页——无人知来处,也无人知后续。
“我们发明了幸福,”Utopia说。
Lunacia离开时将一切美好的时间都带走了,永恒无解的冬日占据城邦中央。雪几乎盖过所有屋顶,人们在被掩埋的城市中苟延残喘。
“我爱那人,她为未来者辩护,救赎过去者:因为她意愿毁灭当前的人们。她由于自己挚爱的上帝而责罚上帝:因为她必须毁于上帝之怒。”
Utopia于城邦中出生,那时候的人们已经背弃生活已久的地带,到了更远的地方:他们需要热量。
他们将疾病与怀疑视为罪恶,偶尔吃一点毒药,这将给他们带来适意的美梦。最后吃大量的毒药,导致适意的死亡。
人们还在工作,因为工作是一种消遣,使他们不至于走到大街上去伤人。他们也不再变得富有,也不会贫穷:因为这两者都太辛苦了。
谁还愿意统治啊?谁还愿意服从啊?
这些都太辛苦了。
没有一个牧人,但是有一个牧群。人人都要平等,人人都有平等:若谁还有别样的感受,大概得进疯人院吧。
永恒的冬日中,即使是疯人院也是温暖的。
“从前人人都是疯子,”城中智者说道。
人是最聪明的,他们知晓过去发生的一切。人们依然在争吵,却又快速言归于好——不然这就会招致疾病与怀疑。
人们在白昼中有自己小小的快乐,在夜里也有丁点乐趣。
“我们发明了幸福。”Utopia眨巴眼睛。
Ecstasia于雪中长眠好久,他醒来时不仅曙光从他脸上略过,就连整个上午都已经过去了。
“啊,这是葬礼吗?”他拨开周围的雪,露出底下深色的土壤,“白色与黑色,生成与死亡。”
他在积雪下找到一只已经冻僵的蛇,那条蛇的尾巴还在微微颤动。
Ecstasia将它放进怀里,于是蛇就在他的心脏上苏醒了。
“谢谢你,Ecstasia,”蛇说,“我未来一定会报答你。”
而后,它游走于雾气之中,消失在一片白色的背景之中。Ecstasia于是离开苏醒之地,往城邦走去。此时的Utopia还活着,人们所创造的幸福仍然存在,他们服过些许毒药,在黑色的夜幕下享受着安宁适意的梦境。
于一片废墟中,Lunacia安宁地享用着黑色的梦想,她看见跌倒在昔日城门前的兄长,“Ecstasia,太阳已经沉没了,你还在等待什么?”
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明白,一切都在茫然无知之中过去了。时间将他们抛下,丢弃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历史出现断层,一切过去都消失了。没人能够证明他们存在,也没人能够证明他们不存在,就像是雅利安人的史诗。
他们生于世,又死于世,随后又存活于世。
Ecstasia最后通宵等待着他所等待的东西,但他只是徒然地等着。此时夜空澄澈,Lunacia又沉睡下去了。这不是他们的时代,即使苏醒也无济于事。
任何生命都是相似的,这是第一重历史。
第二重历史生于一段纺锤上的诺言,漂亮姑娘迪明迦向上帝祈祷自己的爱情。
此时夜依然明澈寂静,迪明迦穿着厚重的铁鞋站在一颗无花果树下。
“一切都变得渺小了,”一只山羊从树后面缓缓走出,惊奇地说道,“当我终于登上陆地,却没能回到我的树林与山洞,而是绕了许多路,问了许多问题,打听这个或者那个,惹出光怪陆离的笑料。”
迪明迦悲观的说,“走开,山羊,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笑料。”
羊没有被恶语赶走,它只是温顺地跟在迪明迦身后。大概一个多月,或者更久,他们都已经熟悉彼此了。
“冬天是个坏客人,他与我一起坐在这里。”山洞里,羊与迪明迦一起啃着萝卜,“他的拥抱使我周身寒冷,我的耳朵因此变得青肿起来。我尊敬他,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够离开。”
它们一同走出山洞,然而在一条河流之前,却产生分歧。
“我们应该跨过它,去寻找那些更加久远的传说。”山羊说。但是迪明迦不需要传说,她想要的是一个早已在心中形成的答案。就在他们僵持不下时,一对兄妹自和对岸走来。
他们自称伟大贤人Ecstasia和Lunacia。
Ecstasia带走了山羊,Lunacia指着迪明迦的肚子说道,“祝福她。”
迪明迦最终与她短暂的朋友分开,来到太阳的城邦。在那里,每个人都指着迪明迦,像攻击进入鸡群的兔子那样伸长语言的喙击打她。
“看呀,”看门人笑道,“两具尸体走过来了。”
这位可怜的女士又饿又渴,看门人赶走了她,城里每一扇门都对她关闭。最后,她敲开一道地窖,“请行行好,给我一点吃的和喝的吧。”
一位发色很浅的老妇人端给她一点点面包,还有小半杯葡萄酒。
“凡给饥饿者膳食的,他便提升自己的灵魂。”老妇人解释道,“至少《圣经》上是这样写的。”
就这样,迪明迦继续活下去,得以完成她命运中的旅途。
那么,第三重历史又是什么呢?
因为炎热,Ecstasia自一颗无花果树下沉睡,并且把手臂搁在脸上。此时来了一条毒蛇,在他头颈上咬了一口,以至于Ecstasia因为疼痛而惊醒,将手臂从脸上挪开。
蛇这时认出了他的眼睛,笨拙地转过身去,想要逃走。
“不要走啊,”Ecstasia说,“你还没有接受我的感谢,你适时叫醒了我,我的前路还很漫长。”
“你的路不长了,”蛇悲伤地说,“我的毒液是致命的。”
而Ecstasia却笑着说道,“何时有说一条巨龙会死于蛇毒呢?收回你的毒液吧,你远没有富裕到能将它赠予我的地步。”
于是蛇又重新爬到他的头颈上,舔舐他的伤口。
“好久不见。”Ecstasia尝试寒暄道,“你找到适合你生存的地方了吗?”
“我将我的孩子丢在那里,我的姐妹会照顾好她。”蛇说。
以上,就是前三重历史,再过去的年岁中它们被不断覆盖改写,最后变成迷宫里一星半点的砂砾。或许它们早就死去了,或许又存活于现行历史之中。
我们只需要知道,迪明迦的女儿仍活在现实历史里,所有乌鸦的喙都指向她。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不是顺序,而是重叠的。倒退即是前进,过去即是未来,这里的时间是混乱的。
这大概是最接近本真的母亲的故事了,没有太阳的母亲、能够许愿的山羊,只有寒冷、饥饿以及少量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