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公子,薛公子?”
熟悉的声音将独孤凛自回忆中唤回。
“想什么呢,”明斟雪望着他,笑了笑,“过来一道用膳罢,我这里没有什么男女不同席的规矩。”
她捧起莲子碗小口小口啜饮着,发出满足的喟叹,乳白浓汤将丹唇浸得发亮。
少年的视线落在她湿润的唇瓣上。
喉结微动,舌尖自唇角一扫而过,举止斯文矜持。
这一世仔细藏起爪牙,换了种蚕食的法子慢条斯理去诱她深入。可徐徐图之于他而言本就是一种折磨。
怎么办呢,前世强势占有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妙,食髓知味,她有些等不及了。
明斟雪心里藏着事,并未察觉到异样,只是照旧用了早膳,先一步起身告辞。
自少年身侧经过时轻拍了下他的肩,出于礼貌道了一声谢:
“多谢薛公子款待,公子慢用,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话音很轻,透着明斟雪对陌生人才有的疏离与客气。
少女的裙袂在视野中逐渐远去。彻底消失的那一瞬,独孤凛一身温润文雅的气质瞬间褪去,恢复了一贯的阴鸷,眼底晦暗不明。
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冷了下来。
苍白的手攀上肩膀,去触摸那里残存的温度。
是她的温度。
少年的唇角勾起淡淡弧度,可他面上那淡薄的愉悦很快被阴郁取代。
因为指腹间能触摸到的一丁点儿可怜的温度转瞬即逝。
独孤凛垂下眼睫,将眼底强烈的占有欲仔细藏匿好。
藏仔细了,千万不能被小姐发现,会吓到她的。
一想到小姑娘泫然欲泣的模样,少年挑了挑眉,模样有点疯。
触过她指尖温度的手拢紧,像是逐渐关阖的囚笼,耐着心思一步步将雀儿诱入其中。
再忍忍,会让小姐心甘情愿囿于身边的。
独孤凛起身,注视着明斟雪离去时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薛公子,您用过膳了么?”明府的婢女小厮候在厅外,见他出来,便预备着去收拾案几。
“嗯。”
独孤凛扫了眼一动未动的银箸,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冰冷的声线背后,无端透出一种不怒而威的压迫感。
明府的下人被他这一声震慑住了,莫名打起了寒颤。
自他离开后,婢女同小厮悄声议论着:
“我怎么觉得小姐一走,这位薛公子恍若变了个人似的,目光扫来时,我这冷汗直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谁说不是呢,这薛郎君通身的气派委实不像落魄世家的公子,依我看,倒是比容府的玉面郎君更胜一筹。”
百年簪缨世家容氏之嫡长孙容怀瑾,乃是名满盛京的青年才俊。
容怀瑾惊才风逸,年纪轻轻便官拜礼部侍郎,在盛京城名声大噪。
更为难得的是容府与明府交好,两府互相往来,明斟雪自幼时起便同容怀瑾在一处玩耍,“青梅竹马”一词也是配得上的这段情谊的。
“好巧不巧,年节将至,听说容老太爷携大公子在前厅拜会相爷呢。”
“难怪小姐方才急匆匆的,原是要去见容公子。话说回来,小姐已然及笄,这谈论论嫁一事,相爷与夫人也该帮小姐留心操持起来了。”
那侍女掩唇一笑,意味深长:“不然你以为今日老太爷携容公子过府做甚么,难不成是为了蹭相府两盏香茶?指不定是想让容公子在相爷眼前多漏漏脸。”
……
廊外少年脚步一顿。
侍女的议论声窸窸窣窣传入耳中,他清楚听见了那个名字。
容怀瑾。
前世明斟雪解开金链最后一次出逃,就是容怀瑾的帮助下成的事罢。
独孤凛低声念着那个令人憎恶的名字,忽然冷笑了声。
斟儿的青梅竹马。
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多可笑,他彻夜学来明斟雪喜欢的菜肴糕点,小姐只是草草应付了他,匆忙撂下一桌佳肴急着去见另一个男人。
那他呢,他付出的这些在小姐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可抵得上那容怀瑾一句轻飘飘的嘘寒问暖?
阴郁的眸底倏然笼上一层浓重杀意。
他启步走至阶下,在庭院中无人问津的一角,唤了声:
“藏风。”
声线极低极冷。
“殿下。”藏风应声现身,抱拳听候他的指令。
厅堂内遥遥传来下人收拾碗碟的脆响。
独孤凛眉目阴沉,吩咐道:“将酒楼给的菜谱烧了罢。”
藏风愕然抬眸:“殿下您不需要……”
“不需要。”独孤凛声色冷冷,“本王的心思,小姐根本不屑一顾。”
藏风听他语气不善,只得硬着头皮应声。
“小姐人在何处?”
“明相在葳蕤苑同容府老太爷攀谈,明姑娘也去了那处。”藏风还想交代着什么,一抬头,却发现六殿下动作迅速,早已踏出了这座宅院。
藏风凝神屏气望着殿下的身影,心底莫名升腾起不安。
殿下只有在需要杀人时,眉目间才会笼上阴恻恻的燥意。
可这里是相府,明相怎能容忍自己的府邸中出现杀戮。
藏风知道殿下性情冷静沉稳,行不来冲动之举。
可远望着殿下离去时的背影,藏风只觉得不寒而栗。
究竟何事让殿下动了怒。
***
葳蕤苑外。
昨日傍晚,明夫人告知了明斟雪容氏即将登门拜访的消息。
“你与怀瑾自幼相识,他若要来,于情于理你也该来见上一见的。”
明夫人按着女儿的肩,让她坐在梳妆镜前,取出一支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在明斟雪的发髻间比划:
“这支新鲜,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是要打扮的俏丽些,明日就簪着这支去见容府的客人罢。”
“阿娘,”明斟雪不满地嘟囔着,拔下簪子扣在案几上,“我不去见他们。别以为女儿什么都不知道,阿爹与阿娘这是要相看女婿,急着将女儿嫁出去呢。”
明夫人笑了笑:“欸,你这孩子。同你年纪相仿的姑娘家都开始张罗婚嫁之事了,你倒是也不急。
容府与明府交情颇深,那容怀瑾是你父亲看着长大的,多年来与你相处的也很好,选他来相看,斟儿不愿意?”
明斟雪转过身来,抱住明夫人将头埋在她的怀里。
“阿娘,女儿不想嫁。”
话甫一说出口,明斟雪心底没来由的突然涌出一阵伤感。
这感觉来的离奇,明斟雪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望着望着明夫人,眼眶突然就红了。
心口那股酸涩堵得她呼吸艰难,喘息的功夫,眼泪“啪嗒”夺眶而出。
“母亲……”她忍不住开始啜泣。
明夫人被她吓了一跳,忙捏着手帕给女儿擦泪:“斟儿不哭了不哭了,哎呦,怪母亲不好,你若不急着婚嫁,我们不嫁便是了。横竖相府地位在这里摆着,又有你兄长撑腰,我明府的女儿还能嫁不出去了?”
她俯下身心疼地揽着明斟雪的肩背替她顺气:“别忧心了,娘亲见不得自己的心肝肉掉泪。”
明斟雪摇着头,她直觉自己那阵突如其来的伤感并非是因为谈婚论嫁一事。
那么是哪一点触动了她呢。
明斟雪闷声思忖着,双手不自觉地将明夫人拥得越来越紧。
她陡然惊觉自己很害怕与亲人分开。
若是议了亲事,出阁后便不能与明府常来往了,一年只能偶尔省亲几回。
这其中的道理明斟雪本来就知晓,只是为何今日再度提及,她心里便慌得厉害呢?
她怕的究竟是出嫁,还是骨肉分离……
明斟雪头疼,似乎自从那日她在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过来之后,每一日都变得说不出的奇怪。
议亲这事便就此作罢,可容府打着叙旧的名号递了名贴来,明相也不好意思推辞了容老太爷这番理由。
贵客来访,明斟雪作为相府嫡千金到底还是要来见上一见容怀瑾的。
葳蕤苑草木繁茂,遮天蔽日。年轻的郎君就立在一棵百年苍松之下,风入松林吹动玉色锦袍,显露出他清瘦的身形。
见明斟雪来了,容怀瑾收了折扇一笑,先行过来见礼:“明姑娘安好。”
“容公子安好。”
明斟雪欠身盈盈一礼,分寸得当。
容怀瑾唇边的笑僵了僵。
这声称谓未免有些疏离了,从前年幼的相府金枝梳着双环髻,提着小灯笼跟在他身后玩乐时,是唤他“容哥哥”的。
容怀瑾望着眼前已然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少女,在心里宽慰自己。
或许是小姑娘长大了,女儿家知道羞怯了,为了避嫌规规矩矩地称他一句“容公子”,这倒也是合情合理。
客套地见了礼后,两人便站在彼此对面,久久相顾无言。
明斟雪藏在绒袖中的一双手互相掐着指尖,很是拘谨不安。
唇微微翕动了几回,她终于开了口,试图打破这尴尬僵硬的氛围:
“你……”
“我……”
偏偏容怀瑾也在此时出了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红了脸。
明斟雪抿抿唇,目光越过容怀瑾,在一旁苍翠的松林里瞟来瞟去:
“苑中寒冷,容公子为何不随家主一道入暖阁去同父亲攀谈。”
容怀瑾敛眸轻笑:“相府松柏名闻盛京,难得有幸入贵府一趟,自是舍不得辜负了这番好景。”
“公子害羞了,”他身后的容府侍从含笑说道:“莫要再寻什么观景松柏的借口了,您立在外头迟迟不愿进去,不就是为了等明姑娘来么。”
“岑七!”容怀瑾低斥了声,面色有些不自然,再转回身望向明斟雪时,敛着视线不敢直视她。
明斟雪被那小厮冒然戳破主子心意的一句话扰的羞赧,不知该如何越过这尴尬的处境。
她身侧陪着的鸢尾得了容府小厮的眼神示意,心领神会,登时笑着打趣她道:“姑娘脸红了。”
流萤没什么心眼,一听鸢尾这话忙伸着脑袋去瞧自家姑娘,也笑着道:“我们姑娘这是害羞了。”
“你们好过分哦……”明斟雪捂着热起来的脸颊,又羞又恼。
“奴婢说的是实话,怎么,难不成窥穿了小姐的心事?”鸢尾同容府小厮对视了一眼,越说越来劲。
“鸢尾你……”明斟雪捧着脸颊,话还没说完,一道疾影蓦地自眼前窜过,将容怀瑾与自己分隔开。
她惊愕着往后退了几步躲避。
“小姐,小姐。”流萤、鸢尾忙扶住她踉跄的身形。
“我,我没事。”明斟雪定了定,目光自下而上扫过面前身姿挺拔劲瘦的白衣少年。
“薛…薛昭?!”
明斟雪怔怔凝视着他,下意识问道:“你来做什么?”
容氏来访,与相府中收留的少年并无任何干系,他不请自来突然闯入葳蕤苑的确令明斟雪费解。
可这话听入独孤凛耳中便多了另一重意思。
眼前的少女面颊因羞赧泛出绯红,有着女儿家的娇怯,看着乖觉可爱。
小姑娘这副天真自然的情态从未在独孤凛面前展露过。
明斟雪是因着另一侧那个光风霁月的容氏公子害羞了。
独孤凛眸色悠然转寒,冷得让人毛骨悚然。
明斟雪被他盯的心慌,攥住袖中的指尖不断蜷紧:“薛…薛昭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她声音越来越低,只觉得少年那副低沉阴鸷的模样像是来捉,奸的……
捉,奸?
明斟雪懵然睁大了眼睛,摇晃着脑袋试图甩掉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东西。
容怀瑾察觉气氛不对劲。横亘在他与明斟雪之间的少年显得比他年轻许多,可周身散出的凛冽气势轻而易举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不由开始怀疑起这位少年的身份。
“明姑娘,这位是……”
独孤凛悠悠转过身,墨眸一定,目视着他:“我是小姐的……”
“他是父亲旧友托付之人,暂居明府借住。”明斟雪抢先表明了立场。
这话说的中规中矩,也很好地剖明了关系,否定少年的陈述,划清了两人的界限。
独孤凛面上白了一白,心脏抽痛。
他不属于小姐,只是小姐口中所谓的一个过路人,是吗?
暂居明府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在明斟雪眼里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自这座府邸消失。
小姐当着容怀瑾的面,急于与他撇清干系,深意自然不言而喻……
只有在心悦之人面前,才会想方设法同他人保持距离。
他在明斟雪心里的重量,远远比不上容怀瑾。难怪前世宁可冒着被治罪的危险,抛却他给的皇后尊荣,明斟雪也要在容怀瑾的安排下逃跑。
他算个什么?
他的一厢情愿又算什么?
真可笑。
独孤凛自嘲地冷笑了声,转过身,目光一寸一寸抬起,直视明斟雪的眼睛。
明斟雪被他眼尾浮现的那抹透着偏执的猩红惊的心里遽然一慌。
那是自她认识少年以来,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模样。
少年看着清瘦,面上怎会凝出这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气魄。
“薛昭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明斟雪仓促避开他的视线,只觉得自己被人扼住了呼吸。
她的身子禁不住开始颤抖。
这点细微的异样自然没能逃过独孤凛的眼睛。
他解下外氅,披在了少女的肩上。当着容怀瑾的面,凑近明斟雪身前帮她系好束带,举止亲昵。
“小姐当心着凉。”
容怀瑾拳头微微握紧,那张风轻云淡的面变得不自然。
“多…多谢,我有自己的斗篷,不需要薛公子的大氅,公子还是穿在自己身上罢。”
少年俯身,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明斟雪发顶上,明斟雪不自在地想要避开他。
“小姐,”独孤凛攥住她想要解开系带的那只手,侧身微微一偏,将明斟雪局促羞赧的模样暴露在容怀瑾面前。
指腹轻轻擦过少女手腕内侧,明明隔着衣物,明斟雪还是忍不住在他掌中颤了颤。
那种奇异的感觉如同少年的指腹直接揉搓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没有任何阻隔,能够清晰感受到少年的温度。
明斟雪怔怔望着自己的手腕,仿佛已经窥见了腕间白皙娇嫩的肌肤在他的大力搓捻按压下,指痕斑斑,绯红一片。
“腾”的一团火自面颊烧到了耳根,正值妙龄的少女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既羞耻又惊讶。
羞的是那画面单在脑中想想,便觉得香艳,让人脸红心跳。惊的则是她一个未出阁的高门千金,脑子里怎会联想到这种东西。
她倏的缩回了手。
柔荑一瞬擦过独孤凛掌中,他拢起掌心,不动声色回味着那温软细腻的触感。
手腕相接的这一幕被容怀瑾尽收眼底,他眼角微微抽搐了下,强颜欢笑:
“明姑娘,隆冬时节外头风雪急,姑娘不如随容某一道入暖阁避寒罢。”
“容公子所言极是。”明斟雪被少年方才那一瞬出格的举动闹的脸热心慌,点了点头,便要随容怀瑾走。
“且慢。”
纤细的手腕突然被温热有力的手掌攥住。
明斟雪没回头,牟着劲用力挣了挣,没能挣脱。
少年看起来瘦削单薄,掌中的力道却大的惊人,如铁钳一般紧紧扣住了明斟雪脆弱的手腕,不可撼动。
明斟雪又奋力挣了一下,袖子被拔高了几寸上滑,漏出纤细的一截伶仃细骨,直接暴露在少年的视线中。
灼热的手掌贴上了少女的肌肤,紧紧相贴,没有任何阻隔。
远不止那一截细腕,明斟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少年攥于掌中,化为冰凌,被他的温度灼烧着,一点一点融化为水。
这种难言的熟悉感让她呼吸一窒。
心脏不受控制怦怦直跳,愈来愈强烈,愈来愈强烈。
明斟雪再也压抑不住满心的恐慌,愕然回首:
“你究竟是谁!”
少年唇角微弯,墨眸一敛,意味不明的目光便落在了明斟雪颤栗着的眼瞳中:
“小姐在问我是谁么——”
他笑的慵懒而恶劣,尾音很轻,透着缱绻:
“薛昭是小姐的奴啊。”
“我的,小姐。”
独孤凛眸帘一掀,目光挑衅式的在容怀瑾面上逡巡了一番。
清风朗月般的郎君罕见地露出震惊的面容,这样僵硬而颓败的神情让独孤凛十分满意。
他启唇又一次刻意咬重了字音: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