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将近,府中上下忙碌着预备过节,明斟雪早将少年忘却了脑后。
正所谓眼不见为净。
人一忙,连做梦的功夫也没了,她难得清静一些时日,不再被古怪的梦境纠缠。
可独孤凛想见她。
去见相府嫡千金也得寻个合适的契机。
“藏风。”独孤凛冷冷扫了眼窗外。
旋来一阵风,一叶枯黄飘摇落地。
“属下在,任凭殿下差遣。”藏风孔武有力,一身劲装现身,朝那挺直清瘦的背影抱拳下跪。
殿下轻易不会宣他亲自领命,此番定有顶顶重要的事。
难不成殿下终于要一展锋芒,对皇位动手了?
藏风热血沸腾,恨不得下一刻便为六殿下闯刀山赴火海,杀进皇宫。
却见独孤凛眼尾一挑,沉声正色道:
“一刻钟之内查明小姐近来的所有喜好。”
藏风:“……”
满腔热血出其不意被浇灭了。
殿下破天荒唤他前来,竟只是为了查探相府大小姐的喜好?!
藏风不敢多言,领命速去。一刻钟后复命,向端坐上首的独孤凛事无巨细回禀:
“明姑娘近来喜用冬末积攒的雪水浣面,只要梅枝上浸了花香的厚雪。”
“丹蔻要染的不深不浅,海棠经雨那般娇嫩的颜色。”
“偏爱取晨光熹微时的花间甘露为饮,只采全开的花瓣上的露珠,半开的未开的花苞都不要。”
……
停顿的间隙,藏风飞快偷瞄了六殿下一眼。
独孤凛听得认真,目光沉沉直视着他,冷声命令道:“继续。”
继续?!
这么娇贵的一位主儿,明府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舌尖怕化了,吃穿用度繁琐至极,殿下为何还有耐心听下去。
藏风感觉自己快疯了。
“明小姐昨个念了句馋‘醉东风’的清蒸鲈鱼,可惜酒楼掌勺师傅不在,因而没吃上。”
“没吃上?”独孤凛眉心一拧,似是在思索一个极沉重的问题。
她喜欢的东西,不可以得不到。
独孤凛眸色冷冷,长指有节律地轻叩着案几。
藏风心弦一紧。
这是殿下惯用的暗号。
“属下夤夜动手,天明之前便可将酒楼一应人等毁尸灭迹。”藏风反手握住刀柄,化为虚影闪至窗边一跃而下。
“站住。”独孤凛眉头一皱,“本王何时命令你去杀人了?”
藏风惊诧,将视线落在他的手上,道:“殿下,您的动作……”
指节蓦地一顿,独孤凛眸光微动。
“的确是本王惯用的暗号。”
他打量着骨节分明的手,又轻叩了几下桌案。
那是独孤凛听到消息后下意识做出的决断,藏风没有会错意。
可是……
“她不喜欢本王杀人。”他忖了忖,忽的道了一句。
这话没头没尾的,藏风听的一头雾水。
他追随殿下多年,殿下的手段与决策素来不容任何人置喙。
而今这个能左右殿下的“她”,究竟是谁?
***
翌日,明斟雪甫一醒来便被飘入鼻息间的鱼汤醇厚香气吊起了胃口。
“流萤,”明斟雪吸吸鼻子,“是‘醉东风’的鱼香气,奇怪了,我没吩咐人去请大师傅呀。”
流萤在外间布置筷匙,听见声响便笑着过来迎她。
“小姐快来尝尝鲜,相府的菜没什么花样,您带回来的那位小郎君亲自下厨,忙了一宿烧出这一桌子的好菜呢,奴婢闻着都馋的流口水了。”
谁?
明斟雪目露诧异,问道:“薛公子怎的突然想起去做这些事。”
“薛公子向奴婢打听了您的喜好,说是感激您的收留,无以为报,便彻夜去学您喜欢的菜肴点心。”
明斟雪挑眉,满面的难以置信。
君子远庖厨,莫说是达官显贵,便是寻常百姓也在一日三餐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那便是统归女子操持,鲜少有男子愿意放下身段主动下厨。
饶是明相与明夫人感情和睦,顶多也就为明夫人煮过长寿面。
可薛公子在做什么?
他一介温润公子,彻夜未眠从微末学起,熬了一宿只是为了能让明斟雪醒来能吃到喜欢的菜肴和糕点。
先不论滋味如何,单看这番心意,明斟雪都觉得承受不起。
蓦然想起,近来随母亲忙于府中年节的事宜,冷淡疏远了小郎君许久,也不知他如今伤势如何了。
心底隐隐生出愧疚。
“好香啊。”明斟雪捧着汤碗发出心满意足的感叹,吩咐道:
“流萤,去请薛公子一同来用膳。”
独孤凛进来时,便看到少女小口小口饮着浓汤,面颊被蒸腾的热气熏出了可爱的红晕。
汤是文火慢炖了几个时辰留下的精华,鲜嫩肥美的鱼肉也是由他亲自剔除了每一根细小的刺后,才同意摆上桌的。
这些微小的细节独孤凛曾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直到明斟雪崩逝后他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那些细小入微的,与她有关的点点滴滴早已被他不知不觉牢记在心里。
前世明斟雪吃鱼也分外挑剔。就算再馋鲜美的鱼肉,若发现刺未剔干净,她也是不吃的。
据说是和她幼时吃鱼时被伤到,险些去了小命有关。
只那日因着南越进贡的红香珠一事惹恼了她,人前素来端庄内敛的皇后罕见的在他面前使了小性子。
被面前摆着的一盘没剔刺的蒸鱼挡了路,明斟雪伸箸夹不到其他菜肴,偏偏和帝王一同用膳时,独孤凛不让宫人在周围侍奉,因而她也无法让宫人帮忙布菜。
作为皇后,举止应合乎礼仪,种种规矩约束着她,夹不着菜,明斟雪也不能起身或是伸臂越过碟碗。
无奈之下,她只得闷着头用白饭。
独孤凛余光瞥见她一个劲的闷头吃米,扫目扫了眼,淡淡问道:“御膳不合皇后的胃口?”
“没有没有。”明斟雪看也不看他一眼,闷头用饭。
独孤凛收回目光,不再搭理她。
依祖制,每月初一十五帝王需至坤宁宫与皇后例行公事。
独孤凛无心男l欢女l爱,对眼前这个看似娇柔可人的女子更是没有什么兴趣。
她爱吃什么便吃什么,与他何干?
然而不过片刻,帝王的视线竟再度不自觉飘到明斟雪身上,顿了顿,他抬手按住了她的银箸。
一手动弹不得,明斟雪猛地抬头去瞪他,唇边沾了一粒米。
独孤凛盯着她的唇角,莫名有些想笑。
这年头,伺候皇帝真是越来越难了。
为难她整日里装成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贤淑模样也就罢了,吃饭吃不着菜也还能忍,可独孤凛这狗皇帝现在连米也不让她吃了!
一想到就是因着这狗皇帝将红香珠送与长秋宫以及容家小姐,被太后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冷嘲热讽一通,明斟雪心里气不打一出来,也顾不得什么触怒龙颜冒犯天威的罪责了,将筷子一摔,起身便要离席。
“孤让你走了吗!”
独孤凛撂了筷子,一把抓住明斟雪纤细的手腕,将人往身前一扯。
明斟雪踉跄了下,端端正正坐上他的大腿。
明斟雪:“……!”
成婚一载,帝王向来不待见她,连个手都没牵过,洞房花烛夜更是责令明斟雪自个卷铺盖去偏殿睡。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拉她亲昵?
明斟雪两腿晃悠了几下试图踩着地面起身,足尖够不着地,她便扭了扭着腰往前可劲儿去凑近地面。
“别乱动!”
独孤凛蓦地紧扣住掌下细软的腰肢,低沉的声音染上几分不寻常的喑哑。
掌心似炭火般灼热,贴在明斟雪腰后,又烫又疼。
“为何只吃米,不进膳?”独孤凛剑眉微皱,有些不悦。
你管的着么!明斟雪白了他一眼,在心里暗骂。
见她闷不做声,独孤凛若有所思。
“可是因着未分得红香珠,心有不满?”他问道。
赏赐给旁人,不给她,她吃味了?
独孤凛心底莫名起了几分微妙的波澜。
虽然埋头干饭的直接原因是她不吃未剔刺的鱼,但她今日确实在为此事而气恼。
那箱珠子是明斟雪的兄长明槊征讨南越数月得来的战利品。
明槊挂念着妹妹,将红香珠全数奉至御前。本以为帝王的后宫只明斟雪一人,亲征得来的宝物必然会赐给自己亲妹,谁料容太后听着风声眼馋,不声不响将一箱珠宝据为己有。
帝王日理万机,对于后宫的小打小闹不甚在心,听着是容太后的意思,见明斟雪也没什么反应,便默许了这件事。
明斟雪不在乎什么宝物不宝物,但那是兄长军功的象征,是兄长对她的偏爱。被别人抢走了不说,还落了顿奚落与嘲讽。
被独孤凛一语戳中心事,明斟雪只觉满心的委屈陡然涌了上来,鼻子一酸,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紧咬着唇瓣,她薄肩微微轻颤。
母子俩一个德行,没一个好东西!前者鸡蛋里挑骨头,处处刁难明斟雪。后者霸道专横,按住她筷子不让她吃饭!
民以食为天,明斟雪忍不了这种委屈。
见怀中娇娇倏然红了眼眶,泪眼盈盈,独孤凛忽的品到几分特别的滋味。
心底如平静沉寂的湖泊,被掠过水面雀儿的无意间用尾羽一扫,漾起涟漪。
由内向外层层蔓延开。
滋味甚是微妙。
独孤凛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愉悦。
同以往掌控生死、虐杀仇敌时的快感大不相同。
他从前只会被鲜血与权力挑起心底的轻微波澜。
那是一种上位者居高临下藐视蝼蚁时快慰。
可如今心中这份奇异的感受,分明与那种快慰截然不同。
没有强者对弱者的睥睨,他与她平等相视。
难得的,独孤凛的语气不似寻常待她那般冷淡,稍稍和缓了些劝道:“太后年纪大了,你同她计较做甚。”
明斟雪气得瞪圆了一双杏眸,低泣着反驳他:“臣妾斤斤计较?那是兄长留给臣妾的东西,平白遭人抢了去。陛下不去责怪他们,反而来斥我不懂事?”
独孤凛凤眸微眯,有些不悦:“什么叫平白遭人抢了去?南越的贡品是进贡给孤的,不是给你兄长的!既为孤所有,孤愿意赏谁便赏谁。”
贝齿死死咬住下唇,明斟雪浑身发颤,一口气堵在胸口委屈得泪花打转,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竭力蹬着腿儿要下来,磨来蹭去怎么都挣不开箍住腰肢的那只大掌。
“欺负我……你们单会欺负我……等等,陛下你冷静点,先把刀拿开。”
独孤凛正在气头上,闻言一怔。
“君子动口不动手,呜呜呜不许动刀威胁……”
独孤凛喉结一滚。
他追逐权力巅峰,将至高权力控于掌中。
也最不齿那些囿于鱼水欢愉的情客。
可怀中温香软玉仍在不要命地撩拨。
每一寸细腻柔软都在嚣张地助长他的邪火。
本能昭示着独孤凛多年来引以为傲的自持与寡欲已然崩塌。
只是因为怀中这个又娇气又麻烦的女子。
这个向来不以为意的女子。
独孤凛感觉自己受到莫大的挑衅,一瞬间怒上心头,将明斟雪仓促放下,拂袖震怒离去。
见他一走,明斟雪忍了许久的委屈顿时倾泻而出,她伏在桌案上,哭得婀娜身段颤抖不止。
似是要将这些年受的委屈宣泄个干净。
若不是因着独孤凛的缘由,她绝不会被迫入宫做皇后。
自己如今举步维艰的境遇皆拜独孤凛所赐。
狗皇帝今日还妄图以刀胁迫她吞下委屈……
明斟雪越想越伤心,不顾宫人劝阻哭了个昏天黑地。
不知哭了多久,忽的一层斗篷覆上震颤不止的薄肩。
明斟雪缓慢抬起头,泪眼婆娑。
怒气冲冲离去的独孤凛去而复返。
并换了件衣裳。
发尖滴着晶莹的水珠,眼尾染上了几分暧昧不明的绯色,颇有小酌微醺后的餍足与疲乏。
他的手很冷,似是被冷水浸了很久,掌心却不知被何物磨的发红。
好你个狗皇帝!
我在这委委屈屈哭得伤心,你跑去沐浴更衣酌酒怡情!
明斟雪气的一双杏眸蓄满了泪,愤愤瞪着他。
独孤凛却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旋身稳稳落座,吩咐宫人重新布上一桌御膳。
一盘新鲜的,刺依然未被剔干净的鱼再度嚣张地横亘在明斟雪面前。
明斟雪更生气了。
“吃。”眼尾的薄红未完全消退,帝王望着她冷声命令道。
“不吃!”明斟雪赌气。
“为何不吃?”独孤凛神色不耐烦。
明斟雪告诉自己,她要做一个好皇后,因而人前素来举止温婉有度。
她深知触怒天子的后果,但真的气急了,也顾不得那些规矩,索性敞开了顶撞他:“臣妾入宫前,吃的鱼肉皆要被仔细剔尽了大大小小的刺。带刺儿的鱼,臣妾不吃。”
独孤凛眉目一凝,不悦道:“这条鱼被剔的只剩当中一条主心骨,这也不行?怎么这么娇气!”
“我是皇后,娇气一点怎么了?”明斟雪底气十足反问道。
独孤凛冷不防被她一问,顿时愣住了。
沉默片刻,他不禁哑然失笑,心底冒出的烦躁莫名其妙悄然平息。
“陛下,奴才让御膳房重做一份剔了大骨的鱼送来。”大监孙进忠适时进来打圆场。
“不必,你退下。”
孙进忠琢磨不透皇帝的意思,擦了擦冷汗只得低着头不敢吭声。
独孤凛另取了一双银箸,极有耐心地,仔仔细细将鱼骨的每一寸都剔了个干净。
在明斟雪怨怼的目光中,帝王吩咐宫人将剔好的鱼肉摆至她面前。
“吃罢。”他声色冷淡如常。
直至亲眼看着明斟雪夹了一箸鱼肉,这才起身离开。
“陛下,您不留下一同用膳么?”孙进忠跟了上去。
“不了,让皇后自己吃罢,孤被她闹腾得没心情用膳。”独孤凛眸中划过一丝不耐烦。
脚下蓦地一顿,他似是想起来什么。
“孙进忠,传孤口谕,明将军平定南越得来的红香珠,全数赏赐给坤宁宫。顺势敲打敲打太后与容氏,皇后是孤的皇后,江山是孤的江山,休要再在孤眼底下为所欲为。”
“除此之外,让内务府想法子去套皇后的话,南越那堆贡品中,皇后若有看得上的,一并送至坤宁宫。”
“属于她的东西,任何人不得染指分毫。”
孙进忠被这泼天的赏赐惊的瞠目结舌,他磕磕绊绊试探道:“陛下此举,是否有些娇纵皇后娘娘了……”
独孤凛眸色一沉,孙进忠打了个激灵,忙甩了自己两嘴巴子。
“奴才该死,不该妄议皇后娘娘。”
娇纵她了么?
独孤凛凝神,片刻后,漫不经心问道:
“她是皇后,娇气一点怎么了?”
孙进忠嘴角一抽,身子猛然僵住。
作为宫里惯会察言观色的老人儿,孙进忠敏锐察觉到,皇城这方天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