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度逃跑下

马车在城郊一座简朴的宅院前停驻。

宫女伸指在门扉上有节奏地扣了几下,时轻时重,似是在对应某种暗号。

几息后,门扉被人自内打开,小厮探头出来机警地观望了四周一番,而后朝宫女笃定地点点头。

宫女会意,回到马车内扶住明斟雪,护着她迅疾闪入门内。

门扉“吱呀”一声被紧紧合上,自内落了锁。

明斟雪被引入堂中,宫女为她掀起里间的帘笼。

“嫂嫂……”亲人熟悉的面容时隔三年映入眼中,明斟雪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檀溪亦是红了眼眶,她赶忙起身牵住明斟雪的手,仔细打量。

“比未出阁时瘦了好些,斟儿在宫里受苦了。”檀溪摩挲着明斟雪的脸颊,心里忍不住一阵酸疼。

明斟雪无声掉泪,摇摇头。

“嫂嫂如今便住在这儿么,日子可还好过活?”明斟雪问道。

檀溪牵着她的手落座:“你兄长通敌之事甫一传回盛京,君舅便知明氏难逃一劫,当即和君姑商量,给了我一纸和离书,带着芸姐儿,桓哥儿回檀氏避风头。父亲疼我,在盛京辟了处宅子,平日里清净,倒也没什么人来寻衅滋事。”

“夫君在盛京的旧友讲义气,明氏出事后,也找过我,说是想帮夫君翻案……”檀溪声音越来越低,哽咽着说不出话。

“嫂嫂。”明斟雪握住她的手,“兄长不会通敌,我信他,兄长不是怯懦自私的人。”

檀溪长叹一口气,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雕花红木匣子交到明斟雪手中。

“我父亲早些年受废太子牵连,被迫辞官归隐。而今檀氏在盛京无足轻重,但在筠州老宅仍有根基。”

“筠州檀氏曾得□□皇帝免死令牌一副,便是今上亲至,也不得擅闯祖宅。”

檀溪压了压明斟雪的手,叮嘱道:“嫂嫂已为你打点好了去处,你带着芸姐儿、桓哥儿今日便走,悄无声息一路南下,到了檀氏祖宅,自有人能庇护你们。”

明斟雪自她话中听出几分蹊跷,她攥住檀溪的手,心下一紧:“嫂嫂这是何意,您不愿同我们一起走么?”

檀溪眼中含泪,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我得留在盛京,替你兄长等着明氏沉冤得雪的一天。”

她起身走至窗前,满目留恋:“我与夫君少时于盛京相识,盛京大大小小的街衢,无一处不是回忆。”

“夫君人虽走了,我却总想从相熟的场景中寻到些往日的影子留作纪念。”

“斟儿,我舍不得这座城里的烟火。”檀溪轻笑了下,眼角滚落一滴泪。

她转身望向明斟雪,蓦地俯身跪下。

“嫂嫂!!”明斟雪瞳孔骤缩,惊呼一声去扶她。

“斟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心里早将你视作亲妹一般疼爱。”檀溪拂去她的手,坚持朝明斟雪行了一礼。

“嫂嫂知道你心性善良,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此番南下,只要入了檀氏祖宅,此后你便可按着心意而活。”

“只一件事我放心不下,芸姐儿桓哥儿年纪尚小,嫂嫂无能,便将他们托付给你了,日后望你多加看顾,你兄长在天之灵也能安歇。”

明斟雪泣不成声:“嫂嫂,要走我们一起走,怎能将你一人丢在水深火热的盛京……”

檀溪只是搂着她紧紧靠在怀中,强压下满腔苦涩,侧首吩咐了嬷嬷一句:“将芸姐儿桓哥儿带来见过他们的小姑姑,让车夫预备着,尽早赶路。”

嬷嬷出去不多时领回两个小童,奶声奶气喊着檀溪:“娘亲。”

檀溪才收住的泪霎时再次决堤,她抱着两个孩子忍不住失声痛哭。

“娘亲,我们是要和娘亲分开了么?”年长些的芸姐儿贴心地为母亲抹去脸上泪,四岁的桓哥儿抱紧檀溪不肯撒手。

檀溪泪如雨下。

“乖孩子,日后万事要听小姑姑的话,不许惹小姑姑生气。”

檀溪一咬牙,忍痛将两个孩子推到明斟雪身边,狠心催促道:“快走罢,莫要多耽搁,当心宫里头追上来,届时一个都逃不掉!”

一行人将预备好的马车并服侍的嬷嬷等带过来,两个孩子牵住明斟雪的手登车,望着车窗外越来越远的娘亲,哭成了泪人。

明斟雪勉力压下满腔汹涌的悲痛,现下她是兄嫂两个孩子的唯一依靠,断不能倒下。

一对小童在怀里哭得伤心,明斟雪只觉得小腹坠坠的疼,似有钝刀缓慢磋磨,逼的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胸口难受得紧,她将车帘撩开些许。冷风扑面,恍惚间,马车已飞快驶出了盛京城。

她生在盛京,长在盛京,日后,怕是再难归故里了。

后会无期,也挺好。

载有明斟雪的马车驶离城郊偏僻的宅院堪堪过了一刻钟,一队披坚执锐的禁军便杀气腾腾策马而来,接踵赶至老宅。

浑厚有节律的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一般,四周尘土飞扬,地动山摇。

饶是檀溪早有预料,也不曾想过帝王的动作竟如此迅速。

“夫人。”一旁的嬷嬷听着动静担忧不已,哆嗦着一双粗糙的手心惊胆战。

檀溪掐了掐掌心,扶住嬷嬷故作镇定出门相迎。

不等她吩咐人将门打开,拴着木栓的门扉猝然被人自外撞破。

檀溪尚未回过神,冰冷的刀剑“唰”的刺过来,齐齐架在她脖颈边上。

忽见禁军分立两侧,让出一条路来。

帝王眸色阴鸷自当中走出,金冠玄冕不怒自威,步步倾轧逼近。

过于强悍凌冽的气场逼得院落中一众人近乎窒息。

本想好了应对之策的檀溪一瞬间慌了神。

“她在何处。”独孤凛面色阴郁,语调冰冷质问道。

檀溪垂下头避开帝王的视线,硬撑着身子隐瞒道:“臣妇愚钝,不知圣驾驾临陋室何意。”

独孤凛烦躁地合上双眼,一抬手,冰冷的剑刃顿时自檀溪颈侧撤了回去。

檀溪好似自鬼门关走了一遭,脑海中一片空白,伏在地上止不住颤抖。

“檀夫人,你应当明白,孤既然跟到了此处,又何愁没有别的法子寻到她的踪迹。”

帝王的目光带着彻骨寒意,教人无端脊背发凉。

“孤听闻,你的两个孩子也同她一起走了。”

提及自己的一双儿女,檀溪霎时白了脸,只觉得一股凉气窜上颅顶。

“檀夫人若执意隐瞒,可知孤寻到明斟雪后,明将军的血脉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帝王的语气蓦地重重压下,似是仅剩的耐心耗到极点,独孤凛怒喝道:“说!明斟雪她身在何处!”

院中老弱妇孺尽五体投地,连声求着“饶命”,檀溪四肢颤抖不止,却还是咬着牙,隐忍道:“臣妇不知!”

她要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帮明斟雪他们抢夺到更多的生机。

檀溪早在决定将明斟雪送走的那刻起,便做出了豁出一切的打算。

包括她的性命。

独孤凛怒了,反手自禁军剑鞘中抽出一把利剑,指向檀溪的头颅。

“好,好,难怪明斟雪她敢对孤冷言相向,原是明家人都有如此血性。”

檀溪紧紧合上双眼,下定决心抵死不言。

剑刃削至妇人的颈侧,独孤凛堪堪停了手。

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划过他的脑海。

他不能再伤害她的亲人了。

可恶,明明是明斟雪屡次私逃有错在先,为何自己要时刻顾及她的感受!

独孤凛眉头紧拧,燥郁至极。

“报!!”暗卫首领藏风策马疾驰而来,翻身下马跪拜在帝王面前:“禀陛下,属下已追踪到皇后娘娘的踪迹,现下那辆马车已离都不足十里。”

檀溪闻言猛然抬起头,苍白的唇止不住哆嗦。

独孤凛含怒冷冷瞥了她一眼,将剑扔回禁军手中,急不可待便要上马去追。

“陛下——”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悲鸣,独孤凛转身,只见明斟雪的长嫂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痛声道:“今日之事是臣妇一人所为,与我檀氏无关。臣妇愿以死谢罪,只求陛下放过舍妹。”

末了,她缓缓起身朝禁军队伍走来,语调凄婉,似是在为明斟雪求情,又似是在劝说独孤凛:

“斟儿她,已经够苦的了,是明氏对不住她。望陛下,能善待舍妹——”

“拦住她!!!”独孤凛暴喝一声,禁军匆忙去拦。

为时已晚,檀溪已经撞上了那柄锋利的长剑,血溅三尺。

明斟雪心下不知为何越来越沉重。

两个孩子哭累了,便倚靠着车厢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她正要倾身取来绒毯为孩子们盖上,迅疾驰骋的马被缰绳猝然一勒,明斟雪并车厢里的孩童险些被甩出去。

猛地撞上厢壁,明斟雪撑着身子起来,小腹那股钝疼感瞬间再度袭来。

她面色疼得隐隐发白。

“檀叔,怎的了?”明斟雪缓了缓气息问道。

帘外寂静无声,兵戈之声隐现。

身后的孩童也察觉到情形不妙,害怕地往明斟雪身后躲。

明斟雪壮着胆子,伸指将将触到帷幔,帷幔先她一步被挑开。

“啊!!”

一只大掌以强悍的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明斟雪一把拽下马车。

明斟雪脚步酸软,落地后踉跄着勉强站稳脚步。

映入眼眸的是她无比熟悉的帝王华服,金丝穿入绣成招摇的龙爪,耀武扬威。

她每每看到龙袍便会不受控制想起那日龙椅之上的荒唐。

娇嫩的下颌蓦地被发狠掐住抬起,明斟雪疼得倒抽一口气,被迫撞上帝王阴冷的眼眸。

“孤的皇后,好能耐。”独孤凛面带愠色,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

明斟雪唇瓣翕动,说不出话。

“小姑姑,小姑姑!”

“你是何人,快放开小姑姑!”

芸姐儿桓哥儿突然钻出马车,拼命拍打着独孤凛的腿,想将他推开。

明斟雪方才尚能稳定心神,现下陡然大惊失色。

“芸姐儿桓哥儿,不要碰他!回到马车里去,快回去!”明斟雪急得流下了泪,小腹的一抽一抽,痛感更甚,她却也顾不得了。

一双孩童只是倔强地横在明斟雪身前,使出吃奶的劲儿想要保护她:“坏人!你是坏人!你快放开小姑姑!你不能带走我们的小姑姑!”

不能带走……带走……

明斟雪突然想到什么,只觉一道闪电当空劈下,炸的她头脑嗡嗡。

她猛地抓住独孤凛的手臂,死死盯住那双阴冷的幽眸,音调不可自抑地颤了颤:“嫂嫂呢?你一定先去过嫂嫂的宅院了,你把她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

帝王眸中炽盛的怒气倏的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虚空。

这点变化被明斟雪敏锐看入眼中,她顿时如遭雷劈,茫然无助地摇着头。

“你把她……”顾虑到两个孩童还在身边,明斟雪顿了顿不敢直说,只是伸手在脖子上一抹,问道:“是这样吗,是我想的这样吗?”

“斟儿……”独孤凛来时冰冷浓重的戾气霎时散了,他松开对明斟雪的钳制,试图将她拥入怀中。

“你别碰我!!”明斟雪厌恶地推开独孤凛,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独孤凛,你的手上究竟沾着多少人的血啊……”

“我求你了,你把我也一起杀了罢,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去的感觉实在是太痛苦了……”

身下钝痛骤然增重,明斟雪捂住小腹疼得浑身颤抖,她艰难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脑中一根弦骤然崩断,明斟雪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耳畔传来嘈杂的哭喊声。

“小姑姑!小姑姑!”

“斟儿!!!”

独孤凛将明斟雪软绵绵的身体一把打横抱起,失声疾呼道:

“来人!传御医!快传御医!”

袖摆突然被什么拽了拽,独孤凛目光一落,看到小童满脸泪痕给他指着明斟雪裙裳下腰处:“小姑姑在流血,流了很多血。”

独孤凛视线陡然巨颤,瞬间只觉得天昏地暗。

莫大的恐惧感似潮水般来势汹汹将他吞噬,独孤凛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两天之内必然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