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氏挑水的时候,借着水缸,司祯终于真切看到卢氏是什么样子。
未添脂粉,清秀好看,带着一分与经历不符的稚相。
“你看起来好年轻。”
她以为有这样一个孩子,怎么说也不该是这个面容。
司祯禁不住好奇:“你多大啊?”
卢氏看了旁边的顾止一眼,没说话。
司祯道:“我猜猜,要是对了,你就点点头,不对,你就摇摇头。”
卢氏轻轻点头。
“十八?”
卢氏没动。
“十七?”
卢氏还是没动。
司祯在心里痛骂,那么小,就又是青楼,又是生孩子,又是被家暴的。
“总不能是十五吧?”
没动的卢氏终于点头。
司祯沉默了。
太小了,真的太小了,卢氏比坐在旁边的少年也就只大了四五岁的样子?
司祯突然有些痛恨自己被禁锢在这个躯体之中,什么都做不了。
“我最后会帮你把那畜生弄死。”
司祯突然说。
她知道,她必须亲眼看到她走完这一生,直到她死去。
在她死的瞬间,她会拿到身体的控制权。
那时如果那畜生没死,她会用她的身体,亲手杀了他。
卢氏眼睫颤了颤。
她知道在她身体里的这个人或许很厉害,她的声音清冽,语气自信又带着狠劲。
这是一个,跟她截然不同的人。
卢氏声音轻柔:“谢谢。”
微微火光里,她的脸也披上一层暖色,好看极了。
顾止有点看呆,他都结巴了:“不不不,不用谢!”
“嗨呀,烧个火的事情,卢姐姐要是不想烧火,我天天来帮姐姐做饭。”
卢氏侧过头,又对面前的少年,认真说了一声:“谢谢。”
佘年皱了皱眉。
光影之间,他觉得刚刚卢氏的眼中,有抹锐利稍纵即逝。
这不该是她能有的眼神。
倒更像是……司祯。
这个想法冒出来后,他就觉得荒唐。
司祯怎么可能被欺辱至此,连手都不还。
不,不对。
或许司祯跟他一样,也是被禁锢在了一个躯壳内。
佘年开始认真起来,借着顾止的眼睛,尝试在卢氏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端倪。
米汤很快做好了。
顾止捧着跟他脸一样大的碗,吨吨吨地喝了起来。
他表情满足,像是在喝什么琼浆玉露。
在煮米汤的同时,卢氏在用小炉子给孩子煎药。
顾止喝完饭,看天色晚了,也没有多呆。
卢氏端着药进屋给孩子喂药。
王大拿了钱后,就会有一阵子不再着家。
这个院子能安静很多天。
司祯看着脸上稚嫩未消的女子在给孩子喂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给他的钱,都是你的嫁妆吗?”
卢氏喂药的手微微凝滞了。
她轻声道:“那不算是嫁妆,那是我嫁人前赚的钱。”
卢氏说的隐晦,但司祯知道,那是她在青楼时攒的钱。
“那这钱,要是被他花完了呢?”
“我之前也会替别人浆洗,做针线,拿去集市上卖钱。”
“但现在阿宝生病了,我暂且抽不开身子。”
听到这话,司祯若有所思。
会针线,能做浆洗,就算是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如果不是家里有个能赌的无底洞,卢氏一个人或许也能过的不错。
“要是有机会,你带着阿宝逃吧?”
卢氏喂完了药,听到这话,手里拿着碗发起了呆。
女主出嫁以夫为天,她从来没想过这个。
司祯说这话其实也没有抱着希望。
在小说里,幻境里出现的这些人,他们的人生轨迹是不能改变的。
要是什么爱而不得的剧本倒也罢了,她就当个乐子看了。
可偏偏她来到了一个在泥泞中,因为埋的太深连挣扎都不会的女子身上。
她就总想多说两句。
有人帮她一下就好了,哪怕是帮她说句话。
司祯看着这孱弱的女子,如是想道。
很多年前的她也是这么想的。
有人帮她说句话就好了。
卢氏回过神,说话的声音更轻了:“我能逃到哪里去呢?被发现又会是一顿毒打。”
“一个女子带着孩子总是过得很艰难的。”
卢氏说完又笑了,脸上是自嘲的神色。
艰难,现在就不艰难了吗?生活从没有善待过她。
司祯想了想这个时代,不再说话了。
卢氏给阿宝盖被子,手边却摸到了一个硬的包裹,她疑惑拿起来,把上面的布一层层揭开。
几个瓶罐躺在手心。
卢氏想到了什么,把罐子的盖打开。熟悉的药味一点点蔓延开来。
她心里一暖,撩开衣袖,把药好好地涂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孩子吃了药,慢慢好了起来。只需要再吃几剂药就能彻底好起来。
卢氏也有了时间继续做针线,拿到集市上卖,赚钱添补家用。
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平静,如她嫁人后的每一天一样,做针线,去集市,洗衣做饭,照顾孩子。
而在这枯燥无味生活中,唯一被染了点色彩的是,她在集市卖绣帕的时候,买了一个风车。
木制的,做工粗糙,但胜在上面画的花纹好看,色彩斑斓的,风一吹,悠悠转动。
她枯井无波,令人窒息的生活,好像有一点点风吹了进来。
王大这几天一直在赌场。
而王大身上的宋时禾经过几日赌场的浸泡,心里多了一丝丝诡异的兴奋。
赢钱的快感,和周围的欢呼声让他记忆尤深。
他有点忘记了这里是幻境,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只知道王大每一次进赌场的时候,他都是快乐的。
赌场里依旧是烟雾缭绕的模样,还是充斥着难闻的臭汗味道。
但这回王大没那么欢畅了,他输钱了。
周围的欢呼声变得刺耳起来。
他握着手里仅剩的两块碎银。
“王大,还押注吗?”
上回吹捧他的人又来问了。
王大只觉得他脸上的笑是在嘲讽。
他气不过这口气,蒲扇一样的手拿着两块碎银,往赌桌上狠狠一拍,咬牙切齿:“赌!”
拍的是家财万贯手拿万两黄金的气势。
“好!”
又是新一轮的掷骰子。
“买定离手啊,赌大赌小!”
周围有的喊大,有的喊小。
王大把钱都拍到了大那里,跟着周围一起喊大,他鬓边都是汗,牛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掷骰子那人的手。
宋时禾也跟着一起紧张起来。
这紧张来的莫名,他的心神像是被小小的盅盖给摄住了。
盅壶落桌,盖打开。
“一一二,小!”
王大再一次输光了钱。
他紧张的眼神变成了狠厉:“出千!”
掷骰子的人眼神变了,冷冷扫了王大一眼,伸手挥了挥。
四周角落里走出来几个比王大更壮的魁梧打手。
宋时禾的手本能动了动,却动不了。
他想干什么?动动手就能撂倒这几个壮汉吗?别开玩笑了。
他日日来赌场,家里还有个破鞋媳妇,长了一身肉但谁都打不过,谁能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
宋时禾的思维完全混乱了。
王大识时务,把怒火吞了下去。
赌场的打手却不会因此放过他,重重的棍棒落在他的身上,然后他被四个壮汉,像抬猪一样,提着四肢扔了出去。
打手不屑看了王大一眼,像是在看什么垃圾:“没钱来什么赌坊,没出息的玩意儿。”
绝对的实力悬殊之下,王大不敢说话。
他憋了一肚子火,扭头就往家走去。
卢氏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了。
她手上还拿着刚做好的绣花帕子,针都没有收起来。
门被撞开了。
“人呢,死哪里去了?!”
听到这个声音,卢氏条件反射,忍不住抖。
王大几步进了院子,看到卢氏后,积压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他一把抓住卢氏的头发,劈手夺过她手里的针,就往卢氏身上扎。
“你个没用的东西,老子怎么娶了你这样一个破鞋!”
“别人娶的都是有钱的女人,你的钱呢,钱呢?”
“藏在哪了,把钱拿出来!”
他声音一声大过一声。
在他身体里的宋时禾觉得自己的手不自觉拿着针,一针针扎进对面女人的肉里。
然后将她的颤抖,害怕,痛苦看在眼里。
耳边是她不成调的求饶:“不要打了,没有钱了,真的没有了……”
宋时禾觉得好像变成了王大,他受到了冷眼,被看不起,被说没出息,他打不过那些人,于是满腹愤懑。
现在,在看到对面人的模样,他突然得到了满足,他觉得自己厉害起来,他不是没出息,他根本就不应该遭受冷眼!
只要这女人能拿出钱,他就能飞黄腾达。
他得配一个更好的妻子!
他分不清内心的愤懑究竟是王大的,还是重生后诸事不顺造成的,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剑宗弟子宋时禾。
卢氏的耳边是王大一声又一声的怒吼,身上的痛越发密集。
恍惚间,她听不到王大的声音。
一个清冽好听的声音好像又响起了。
“我最后会帮你把那畜生弄死。”
“那这钱,要是被他花完了呢?”
“要是有机会,你带着阿宝逃吧?”
卢氏没看过这声音的主人长什么样子,但她知道,这个人一定自信温柔,恣意,强大。
她也想强大一点,哪怕一点点,也不至于在这时候毫无反手之力。
卢氏闭上眼睛,眼泪又掉下来。
可她实在太弱了。
墙的另一面,顾止听到了摔门的声音。
他知道,王家姐姐的男人又回来了。
顾止在院子里焦急地走来走去。
佘年在意识到司祯或许就附在卢氏身上后,就不能冷眼观看一切了。
被打是有痛感的,司祯那样恣意的人什么时候在那种垃圾手里吃过亏。
佘年共通了顾止的痛感,但他不觉得痛,也没有动手的兴趣。
但司祯被打了。
他跟司祯不一样。
她上辈子就是风光的剑宗首席,这辈子就是在秘境里也走的如履平地。
没道理进了幻境,要被别人踩一头。
从来幻境就始终沉默的佘年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不去找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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