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枝牡丹翠叶薰炉缓缓升腾起云雾,四散的悠悠的苏合香弥漫开来了,添了几分扑鼻的沁香。小窗外依稀可见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散落进细碎的光斑驳在小桌上,如琉璃琥珀般流转的光晕夺目耀眼。
卷帘半挽,一个高大肥硕的老嬷嬷快步走了进来,那脚步不停歇,一溜烟便走到了案台前。她微微福了个身,还未等主人家瞧上一眼,便自作主张地站了起来,好不威风神气。
“夫人,老奴料理清点完您的嫁妆路过了东苑,您猜,我听到了什么?”老嬷嬷虽是站着,话语里带着敬词,可那语气没有丝毫的敬意。
没等人召唤,那老嬷嬷便一通噼里啪啦叫唤起来了,“我说那东苑这半个月怎么默不作声,来给夫人请安也是敷衍做戏。谁料到这侯府是这般的规矩,新妇进门半月就有妾氏有孕。”
老嬷嬷抬眼看了看坐在堂上红木白玉雕刻扶手椅上的女子,见她坐着都带分了落魄门庭的小家子气,心下更是暗暗唾弃。
“老奴不才,也是跟随大夫人多年的人。这些个手段在后宅见得不少,多是些不知好歹的狐媚小妾整出来的伎俩,要给夫人您一个下马威呢。”
这一段话说得可是有水平,既挑拨离间又是暗暗递刀的,可真是处处为主人家的着想。若从前那个耳根子软且没有主见的阮晚棠可能真的要被这唬人的语气吓得心生抑郁了。
话虽这样说,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的。
孟容兮拿着茶杯的手颤抖了两下,一双娇柔含媚的眼眸里染上了一层迷蒙的雾气,脸色忽得苍白起来,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和林嬷嬷对视。
林嬷嬷看好戏似的瞧着孟容兮的反映,眉梢添了几分得意,嘴角毫不掩饰的嘲笑显出了她的不恭不敬。
林嬷嬷是永宁侯府大房跟过来的的陪房,自视甚高,很是不把这个从柳州边远祖宅接过来的嫡女小姐看在眼里。这装腔作势的架势,好似这个嬷嬷当了家,可以做主人家的主一样。
放在从前,她可是不敢有半分的逾矩,毕竟这侯府门深,家里头的规矩还是有的。
这个落魄不被人知晓的嫡女若不是有幸嫁到这钟鸣鼎食的官宦之家,怕是会在柳州那边远蛮荒之地随便找人嫁了,哪能享受着金堂玉马的高门富贵?
“依嬷嬷看,此事我应该如何做呢?”孟容兮拿捏着娇娇小姐不懂高门腌臜事的语气,一脸瑟缩和不知所措地询问。
林嬷嬷也拿捏着一幅什么都懂得的腔调,“夫人你还小,哪里知道这高墙门深里的门道,妾氏此时有孕,便是不尊上位。您才初入府,正是和郎君浓情蜜意的时候,这个时候若哪个不长眼的跳出来想要和您争宠,便是自掘坟墓,寻求死路罢。”
这粗嗓里喊出来句句都是在挑事情,最后一句阴恻恻的,怕是藏着些杀人不眨眼的龌龊勾当。
孟容兮心里一阵冷笑,看来这林嬷嬷帮她那个高门主母背后里干的染血的勾当可不少啊。
心下也不想抽空搭理这主意大了的老嬷嬷,左右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面上带了几分戚戚,孟容兮摆了摆手,拿起帕子状似抹泪般,“嬷嬷,您别说了。郎君打自新婚之夜后就忙着料理军中大事,我们夫妻也是聚少离多,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如今妾氏有孕,本是喜事。为人妻者,本就该宽容大度,哪能因妒忌就置人于死地呢。这话就当您没说过吧。”
还不等林嬷嬷再劝说她些杀人埋尸不着痕迹的手段,孟容兮便带着步子,甩手进了屋内,腰如束素,走起步来步步生莲,那轻盈的姿态如云中仙子。
林嬷嬷看孟容兮匆匆而走的背影,面上发青,抖着眉毛啐了一口,嘴里发狠话说些不着边际的。
呸,什么没出息的娇娇小姐。若不是替流月小姐出嫁,哪里来的底气敢说这样的话。这边庭长大的蛮野粗俗气,更是比不得她家流月小姐半根手指头。
恶狠狠地甩脸出了门院,林嬷嬷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屋内立着玉兰鹦鹉鎏金玉屏,影影绰绰间,女子换了身服饰走了出来。烛光透着满室的清雅幽静之气点亮了一室。
女子款款走出,眉目灼灼,一身碧霞云纹联珠百褶裙衬地她姿态窈窕,略施粉黛的姣好面容白皙透光,眼中似有秋水,顾盼生辉,惹人怜爱。
孟容兮坐在了八宝琉璃花纹的梳妆铜镜前,身旁的丫头走上前去为她整理发髻,梳妆打扮起来。
“小姐准备怎么收拾这没脸没皮的老虔婆?”绿绮拿着梳子梳过孟容兮飘丽柔顺的长发,手上轻柔,动作干净利落。
孟容兮百无聊赖地拿起了桌上的镂空兰花珠钗,在手里比划了一下,尖尖的头仿佛可以刺进人的血肉一般。
“我如今是这娇柔怯懦的侯门小姐,哪里来的手段收拾人呢。”话语中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等着吧,不出半月,她就会自寻死路。”
绿绮跟了孟容兮多年,最是知道她心思。小姐不声不响的,如今又是这样的身份,最好拔出钉子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了。
“那东苑那边我们可还要管?”
“谢长聿那边自会料理,我们且等着。万事不要急,露出马脚来可麻烦大了”
谢长聿也不是傻子,新婚半月妾氏有孕这是顶顶的丑闻,不是他关不住下半身,就是有人诚心找麻烦了。前者大抵是不会,能以侯府庶子之身连中三元且转头拜到了奸臣门下,心计不可不可谓深沉。
后者想想也知道定是那个大房嫡母面上不敢和谢长聿作对,只能背后捅捅刀子,闹得二房家宅不宁,夫妻离心。
罢了,怕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孟容兮拿手托腮,看着铜镜里面自己的脸,觉得陌生极了。
虽然早知道自己会有一天被送来高门府邸做卧底的命运,可也没料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取而代之的。要不是受制于人,她怎么听从燕王府的安排来到这侯门顶替他人。这事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就是头点地,死无葬身之地。
一年前,谢家大房主母替二房做主定了门亲事,定下亲的是侯府嫡出的阮流月。
闺阁女子里听了些街谈巷议便主观下了定论,谢长聿在平民百姓的口中风评不太好,明明是探花出身,前途大好,可偏偏做了权宦的走狗,手握权柄,欺压百姓。
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知那阮流月拿投湖要挟亲生母亲,逼得永宁侯主母没办法才想起来那遥远边城有个先夫人所出的嫡女因养病被送往了柳州祖宅。
说是养病,其实是永宁侯夫人嫌弃这嫡出的姑娘碍眼,行李一收就赶回老家去了。
十年蹉跎,当年的闺阁娇女已被折磨地不成人样了。
孟容兮奉燕王命前去料理的时候阮晚棠就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内宅高深,只有一个老妇整日吆喝着主家的小姐提水烧饭。
满手的茧和血痕交叉,阮晚棠浑身只剩下了单薄的衣衫勉强度日,日日等着盼着。
春寒料峭,海棠花开,满树盛放的花簌簌落下,阮晚棠死在父亲为母亲种的树下,到死都没能等到父亲来接她。
那肥婆子享受着锦衣玉食,倒是主人家折磨的不成人样,柳州山高消息闭塞,没人知道阮晚棠最终以这样的姿态幽禁而死。
孟容兮到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料理这吃里扒外的肥婆子,也算是为替阮晚棠报了仇吧。
这边城关系不复杂,加之主宅那边有心隐瞒,没有多少人见过阮晚棠,倒为她假扮成阮晚棠省了不少事。
怕就怕谢长聿来查这新婚妻子底细的时候漏了马脚。
孟容兮按照她的计划和设想为阮晚棠编造了一份履历,也不至于让谢长聿看来她是什么软弱瘦骨可欺的小可怜。
不然她这一出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沉思间,心绪已过千回百转。
绿绮在旁小声提醒:“小姐,二姑娘来了。”
孟容兮挑了挑眉,这谢宝嘉可是稀客,平常听说谢宝嘉都是呆在闺房里绣花读书,极少外出,房门都不喜踏出半步。
说起谢宝嘉孟容兮就感到奇怪了,明明有个权势滔天的嫡亲哥哥,却生了软弱无骨任人欺负的性子,唯唯诺诺,见到外人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不过谢宝嘉虽软弱,可心是良善的。大房欺负二房由来已久,这小姑娘怯生生的,可担心那高门危坐的嫡母会刁难新来的嫂子,忍着胆怯,陪着她去给大房的夫人请安,帮她在自己娘亲面前说嫂子的好话。
而今到访,怕也是担心府中流言蜚语伤到这个新婚半月的新嫂子吧。
***
屋外小厅放着冰盆,若兰正站在一旁打着扇子,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这位二小姐,见她一脸着急,捏着香囊在椅子上坐着,头上沁出些汗水,可见来得匆忙。
这二小姐和新进府的夫人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平日里不常出门的娇娇小姐,倒是和新嫂子有几分相合的意趣。
若兰心里犯嘀咕,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另一只手揉了揉酸痛的手。一想到少夫人,她就又酸又涩,心里委屈得很。她本是大夫人送来给二少爷做通房,却被少夫人随手一指留在揽香阁做了个二等丫鬟。
这滔天的富贵瞬间就化了泡影,到头来还是个伺候人的丫鬟。
脚步声从里间传来,若兰恢复刚刚恭敬的样子,一丝不苟地打着扇子。
谢宝嘉见孟容兮走来,连忙上前了几步。
面色带着焦急和不安,玉骨似的小手无意识地拧着帕子。
孟容兮迎了上来,握住谢宝嘉冰凉的小手,笑了笑,“嘉嘉这是怎么了,手怎么那么冰。”
对上嫂子关切的表情,谢宝嘉定了定心神,声音带了些颤抖,让人听出些不安。
“嫂子,东苑的姨娘有身孕了你知道吗?”她顿了顿,反握住孟容兮的手,“你别难过,那姨娘是从大夫人院里出来的,素日里哥哥鲜少去看她。”
这傻姑娘在安慰她呢。孟容兮心中莫名涌上一阵的暖意。她初初来到长平府半月,也就这个从前素未谋面的小姑子给予了她几分善意。
而这闺阁里不谙世事的姑娘心中想的也就是那些家宅安宁的事情。
她恍惚想起大哥的女儿如果长大了也是这般的年纪吧。可惜那个小小的、白白胖胖的,抱着她大腿喊她姑姑的小姑娘永远留在了三岁。孟氏一族还没等喊冤就已经遭人灭口,老弱妇孺悉皆命送黄泉。
若是她嫁了人,新婚里半个月夫君的妾氏就有了身孕,大哥肯定怒不可遏地提剑来把那男人打得半死。
孟容兮安抚着谢宝嘉,陪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宝嘉也是大姑娘了,这些事情还是不要放在心上。左右不过是个妾氏,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听到孟容兮温柔的话语,谢宝嘉的心安下了一半,她匆匆忙忙来就是怕嫂子一个人想不开。这几天哥哥忙着公务少回家,冷落了嫂嫂。这府里的人都等着看嫂嫂的笑话。
“那就好,嫂嫂……”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给二少夫人问安,大夫人请您过去。”
一个穿着暗红色的、绣着深绿色花边的对襟坎肩的嬷嬷站在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