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觐见厅出来,朱厚烨回到自己的小楼,留在小楼里的努迈神甫就迎上来,道:
“亲王殿下,这是罗奇福德子爵小姐的信。”
就跟很多考究的中世纪影视剧里演的那样,那是用一张很大的、完整的羊皮纸折叠起来的信件,正面是收件人的地址,反面是书信的内容,问题在于,封口的火漆已经破了。
有人拆了安妮·博林给朱厚烨的信件。
朱厚烨皱眉:“怎么回事?”
跟在朱厚烨身后的夏尔·德·蒙托邦神甫立刻目光不善。
即便是努迈神甫,也没有权力私自拆阅朱厚烨的信件。
努迈神甫道:“我承认,我拆了您的信件。但是请相信我,我并没有恶意,我的所作所为都是遵循天主的旨意。”
朱厚烨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辞令:“您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异教徒。”
努迈神甫道:“我不否认。”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愧色。
驱逐异教徒,是每一个神职人员和天主教徒的义务。
刚开始的时候,努迈以为自己服务的这位远东亲王是一位教徒,即便不那么虔诚,好歹也是天主的羔羊。
但是这些日子,他越看越不像。作为朱厚烨的家庭神甫,努迈引导朱厚烨履行宗教义务,自然会发现朱厚烨的不同之处。
朱厚烨道:“那么,请问神甫阁下,您认为您看出了什么?”
努迈神甫道:“我不知道您写给罗奇福德子爵小姐的信里都写了些什么。但是看她的信可以确认,她是路德教徒。即便不是路德教徒,她也在阅读马丁·路德的书!她是一个异教徒!您应该告发她!把她送上火刑架!这个异端!”
朱厚烨对蒙托邦点点头,示意他去门口,以确保门外没人偷听、今天他们的谈话不致于外传,这才道:“那么,路易丝殿下的任务呢?”
“任务归任务,您也不用跟,跟异教徒通信往来。”努迈神甫说得非常艰难。
“神甫猊下,我以为您跟我、跟路易丝殿下早有默契。天主教不允许离婚。除非教宗愿意放下脸面,或者愿意承担教皇国内部动荡的风险承认之前的教宗给出的特赦令是错误的。否则,英格兰国王亨利想离婚,有且只有脱离罗马教廷一途。”
“哦~!天主啊~!”努迈神甫惊呼,他一面画着十字,一面大声道,“让英格兰国王叛出罗马教廷?!这跟让英格兰脱离天主的荣光又有什么两样?!”
“我只是按照路易丝殿下的要求,完成她交代的任务。你应该知道这对法兰西的意味着什么!”说到这里,朱厚烨压低了声音,道:“你难道还想我说得更明白?”
“可是教宗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努迈神甫固执地道,“您可知道,只凭这一句话,我就可以向教廷告发!”
因为太过愤怒,努迈神甫没有用敬称。
“告发?告发我什么?”
“你在诱惑……”
“我诱惑谁?我又能替谁做决定?神甫阁下,如果你非要阻碍我的任务的话,我会写信给路易丝殿下,请她来做决定。”
努迈神甫怂了。
他道:“可是,可是您也不,不一定要让英格兰支持那个异教徒。”
“异教徒?你是说,马丁·路德?”
“是的,殿下。”
朱厚烨道:“可是我记得不止德意志地区的选帝侯们支持马丁·路德教士,就连皇帝本人也认同他。所以马丁路德没有按照教宗的要求被送到罗马审判,反而参加了沃木思会议。在这次的会议上,他本人的发言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就连选帝侯们都不吝于给他一次又一次地掌声!甚至在皇帝的放水、选帝侯们的帮助下,马丁·路德不但逃脱了暗杀,还成功逃离神圣罗马帝国。怎么,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为什么不强烈要求教宗处罚皇帝卡洛斯、处罚德意志的选帝侯们?他们包庇马丁·路德难道不是错吗?”
努迈神甫只能道:“亲王殿下,请您谨言慎行。这一次,我就不追究了。”
这里面涉及到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和诸位选帝侯,都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不追究?
朱厚烨心中有气。
敢情你这是拣软的捏吧?
他道:“神甫猊下不打算追究,可是我很好奇。我来自远东,对天主教的事不是非常了解,请您回答我三个问题,可以吗?”
“您请问。”这个时候的努迈可以说相当镇定,他觉得自己能应付得了。
“第一个问题:我听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加冕,必须获得罗马教廷的加冕。这是真的吗?”
“更准确地说,经过加冕的皇帝驾崩或者退位之后,他指定的男性继承人可以不用选举就继承自己的皇冠。而没有经过加冕的皇帝驾崩或者退位,新的皇帝必须通过选举,才是合法的。这也是为什么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去世之后,哈布斯堡家族必须跟其他选帝侯竞争,就连英格兰国王和法兰西国王都加入竞选的原因。因为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当年并没有举办罗马教廷的加冕仪式。”努迈神甫解释道。
“按照这个逻辑,德意志地区,应该是最虔诚的天主教区才对。那为什么会诞生马丁·路德这样的质疑者?为什么马丁·路德会得到不只一位选帝侯的支持?您能告诉我原因吗?”
这……
努迈哑巴了。
这里面涉及很多问题,别说是讨论,就是想,都在违背罗马教廷宣布的教义、在质疑教宗的正统性!
一直站在门边的夏尔·德·蒙托邦神甫道:“请问殿下,请问您有何感想?”
作为贵族之子,特别是曾经的布列塔尼首相的儿子,夏尔·德·蒙托邦神甫跟努迈很不一样,他虽然穿着神甫的袍子,可本质上,他却是一个贵族。
比起福音书和教义,他更愿意从贵族的角度看待问题。
朱厚烨道:“不同的人对福音书有不同的理解,我就单从收入和税金的角度来说好了。如果土地只用来耕种和放牧的话,就跟一块土地能长多少棵草一样,出产都是有限的。而土地的出产要供给农夫和牧民的口粮,要缴纳税金,还有教会的什一税、赎罪卷等等等等支出。而其中,毫无疑问,农民和牧民得到的就会是最少的。他们肯定会问,我为什么每天辛辛苦苦,却连肚子都吃不饱,死后还要下地狱。”
“混账!简直可恶!”蒙托邦神甫道。
朱厚烨奇怪地看着他。
蒙托邦神甫连忙道:“抱歉,亲王殿下,我说的不是您,我说的是那些泥巴种!”
蒙托邦说的泥巴种就是底层的平民,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农夫和牧民。
朱厚烨道:“如果只是偶尔饿饿肚子,他们最多发发牢骚。可是,万一饿肚子变成日常,你们认为,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如果大部分人辛辛苦苦一辈子,却买不起赎罪券,活在下地狱的恐惧之中,你们认为,他们最终还会怎么想?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没有任劳任怨努力工作?”
努迈神甫没有反应过来,蒙托邦神甫却已经先想到了:“您的意思时候说,他们会发动武装运动进行反抗?就跟他们追捧马丁·路德一样?”
朱厚烨道:“是的。而且,您可以推理一下,他们追随马丁·路德的直接原因是什么?”
蒙托邦神甫道:“难道不是马丁路德的演讲和赎罪券吗?”
只要对基督世界有基本了解的人都会知道,马丁路德就是因为看到利奥十世派人去兜售赎罪券,这才提出异议并发表演说,公开质疑教宗,从而进一步提出教宗不是福音书的最终解释人。
因为他的言论威胁到了罗马教廷,当时的教宗利奥十世才剥夺了他的教籍。
“如果不是马丁路德说出了他们的心声,他们会那么拥护他?”朱厚烨道,“土地的出产是有限的,农夫牧民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收入才那么多,可是这头选帝侯作为领主,要求他们纳税,那头教会也要求他们纳税捐献。皇帝打仗,又需要政治献金,而这些钱,最终会摊派到他们的头上,让他们饿肚子也就算了,还让他们破产!让他们无家可归,让他们流离失所!还有死后地狱!你说,他们还能怎么选择?他们有选择吗?”
“殿下?!”努迈神甫惊恐万分,蒙托邦也是一脸迟疑。
朱厚烨知道多说无益。
他道:“我敢肯定,就在今明两年,德意志地区的农夫和牧民会以武装运动做出反抗,以实际行动明确地表明他们支持马丁·路德。因为这两年,皇帝跟法兰西的仗,打得太多了。”
“怎么会?!”
“不信?不如,我们打个赌吧。”
朱厚烨发现,来到这个世界,他跟别人打赌这种事是越来越频繁了。
不过,在这个讲道理根本就说不通还有被送上火刑架的风险的世界,打赌不但简单迅捷地压下问题、拖延时间,还能制造神秘感,提高权威,加强自己的掌控力。
实在是太方便了。
“赌什么?”努迈神甫傻傻地重复道。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朱厚烨道:“赌的内容是:今明两年,德意志地区会发生大规模的武装运动。但是农夫和牧民也好,终究没有经过系统的教导,他们根本就不清楚自己的方向,而作为引路人,马丁路德教士又是一个虔诚的教士,他会反对暴力运动,最终,这场武装运动会因为缺少领导人和没有明确方向而被镇压。但是,德意志地区的选帝侯们会继续利用宗教改革之名,跟皇帝、跟罗马教廷争夺对该地区的控制权。”
“这,这简直就是异端!”努迈神甫道。
朱厚烨道:“两位只要说,赌不赌。”
蒙托邦神甫道:“赌注是什么。”
朱厚烨道:“如果我都说对了,请两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只以完成路易丝殿下的任务为第一要务。请别拘泥于形式和过程。”
蒙托邦神甫看了看朱厚烨道:“您发誓,您是天主教徒,您会忠于自己的信仰。”
朱厚烨道:“只要罗马教廷尊重我治理领地的权力,我也会尊重罗马教廷、遵从他们颁布的教义。假如以后有武装运动反对教廷、摧毁教堂的行为,我也会尽我所能保护我治下的教堂。这样,可以吗?”
“您发誓!”
努迈神甫迅速把自己随身带着的福音书放到朱厚烨面前。
朱厚烨伸手按上去:“我发誓。”又道:“两位也请发誓。”
努迈神甫和蒙托邦也把手手掌按了上去:“我们发誓。”
只要朱厚烨还是天主教徒,他们就会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