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生

“梁大人,这是脚铐上的钥匙,烦请梁大人一并转交给王爷。”

“‘脚铐’?啧啧,那也太委屈昭华殿下了……钱丞相,看来贵国这次联盟的心意很是诚恳哪!”

……

黑暗渐渐褪去,意识慢慢回拢,谢锦依听到了时远时近的人声,费力地睁开了眼,看见光的瞬间又忍不住闭了闭眼。

如此反复几回,她终于半张半合地掀开了眼帘,但视线仍是有些模糊。

谢锦依仍记得那决绝一跳,也记得荀少琛那撕心裂肺的嘶吼,更记得粉身碎骨那一刹那的剧痛。

所以她这是……被救了?

谢锦依忍着头晕目眩,艰难地撑起身,手肘刚支起一点,一把扇子便从衣袖中掉了下来,无声地落在柔软的毯子上。

她看着那扇子,不由得一愣。

天罗扇?

她不是已经将它给了重锐吗?

谢锦依心中愈发觉得奇怪,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坐了起来,听到脚腕上传来两声轻轻的叮当脆响。

她循着声音看了过去,然后就看到了自己右脚腕上被套了个脚环。

金子制成的脚环,纤薄镂空,连着一根细细的锁链。

她又顺着锁链看,终端是一根金柱,金柱旁边还是金柱,几十根围成一个笼子,外面罩了几层细细的纱幔,只能看到外面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她在一个金笼子里。

就在她怀疑自己正在做梦时,她的耳鸣缓和了一些,听清楚了外面的聊天声——

一把年轻男声说道:“对了钱丞相,听闻荀将军不久前受伤昏迷,不知伤势如何?”

另一把声音略显老态:“劳梁大人挂心,太医说将养些日子便可,就是暂时还下不了地。这不,此次燕楚联盟之谈,只得由老夫来走一趟了。”

谢锦依脑中有刹那间的空白,随即挣扎着爬到笼边,拉扯着外面的纱幔。

外面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停下了交谈。

金笼子外层的纱幔落了下来,谢锦依终于看到了外面的光景。

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堆满了各种奇珍异品,映着烛光,到处都是流光溢彩。

门边几个男人穿着两种不同服饰,原是面对面地站着交谈,此时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房中央的金笼。

笼中本该还在沉睡的少女果然醒了,正无力地倚在笼边,沉默地看着他们。

她双手抓着金柱,巴掌大的小脸仍带着两分稚气,却已经尽显倾城之色,一双漆黑的瞳仁星光点点,似是浮了一层水光,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可那脚踝上的金链已经昭示了她未来的命运,又让人心中忍不住滋生别的想法。

谢锦死死地看着其中那名紫袍金玉带的男人,丝毫没注意他对面那年轻男人眼中闪过的惊艳神色。

她心里从惊涛骇浪到风平浪静,半晌后冷笑道:“钱相,你胆子不小。”

她果然还是死了,却又回到一切的开端。

上一世十五岁之前,她承皇兄遗命摄政,可实际上什么都不懂。可上一世摄政那会儿,她是不担心的,因为她不觉得有什么改变,不管发生什么都有她的少琛哥哥在。

他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做好。不管是她,还是群臣,都非常依赖他。所有人都觉得,只要他和他的神策军在,楚国就不会有事。

可就在她十五岁这年,荀少琛受伤昏迷,越国与楚国关系一直不好,得知消息后蠢蠢欲动,在边境多次挑衅,于是楚宫廷这边就起了与燕结盟的想法。

道理很显浅,谢锦依也知道该结盟。

问题就在于,她的皇弟,也就是楚天子才五岁,上朝都会打瞌睡,自然不可能代表楚国谈结盟。于是丞相钱泽朗和她堂兄穆王,提议由她这个摄政公主前来。

丞相和堂兄告诉她,她不需要开口说什么,一切交给他们即可。

为了促成联盟,楚国特地准备了“酒色财气”几份大礼,用来送给代表燕国谈判的宣武王重锐。

她当时完全没过问,然后在抵达燕国的前一晚,被下迷药后关在金笼子里,直接送到了重锐的军营帅帐中。

楚第一美人昭华长公主谢锦依,就是“酒色财气”里的色。

此时此刻,楚国丞相钱泽朗,正要将她转交给燕国的接待官。

谢锦依眼波微转,目光落到了钱相对面的年轻男人:“梁大人,楚国不会与你们结盟。”

钱泽朗神色未变,梁大人本事不及他,心中刚起了心思,此时闻言忍不住一愣,却也知道要将问题抛回给钱泽朗,装出一脸为难的模样:“钱丞相,这……”

钱泽朗笑呵呵地朝梁大人拱了拱手:“昭华殿下年纪还小,惯说气话,请梁大人多担待,老夫这就跟殿下说两句。”

梁大人马上带着下属退出了这珠光宝气的房间,钱泽朗让自己的随从们也一并出去,这才慢慢踱到金笼边。

钱泽朗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常年养尊处优,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有个十五岁孙女的男人。

他一脸和善,却又居高临下地看着谢锦依,叹了口气,道:“殿下莫不是听到方才老臣说大将军伤势无碍,现在想回楚国了?那是骗燕人的,您也知道,燕人愿意谈,是看在大将军的面上。”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谢锦依,企图用荀少琛的伤势打动她,见她仍不为所动,只得继续道:“要是他们知道大将军昏迷未醒,神策军群龙无首,燕人必定不愿结盟,大楚危矣。”

谢锦依勾了勾唇角,笑意未达眼中,清澈的瞳仁中全是恨意和怨毒,看得钱泽朗也不由得脊背发寒。

钱家先祖是开国功臣,如今更是世家之首,钱泽朗既是一家之主,又是楚国文臣之首,想的当然是要保住楚国。

有国才有家,才能让钱家世代流传,永享富贵。

至于皇位上坐的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坐上去的人重用钱家即可。

上一世荀少琛能登基,少不了钱泽朗出的力气。他成亲那天,谢锦依没见过那所谓的新后,但也能猜到那必定是钱泽朗的孙女。

将她送给重锐,既可以讨好燕国保住楚国,又可以为自己孙女嫁给荀少琛铺路,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钱泽朗都不会让她回楚国的。

可怜她那愚蠢的堂兄,还在担心她及笄后荀少琛变驸马夺权,也迫不及待地要将她送来燕国,却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孤立无援了。

如今楚国是虎狼之窝,她皇弟还在里面,谢锦依得让钱泽朗知道她不是提线木偶。

她扶着笼柱,一点一点爬起来,踩着高高的金笼底座,站直后比钱泽朗还高了半个头。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钱相,虽然我如今回不去,但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我会亲自将钱家夷为平地。”

钱泽朗抚了抚胡子,似乎是被逗乐了:“殿下,先帝还是老臣看着长大的。”

谢锦依也笑了:“我也是荀少琛看着长大的。”

荀少琛恨谢氏是真的,但想要她也是真的,即便只是养着当禁脔。

若钱泽朗觉得她对钱小姐没有威胁,又何必巴巴地将她送过来?重锐那种粗人懂什么第一美人,换个别的美女也照收不误。

果然,钱泽朗敛起笑容,不说话了,仔细地打量她,仿佛第一天认识她一样,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这一觉醒来,似乎变了不少。”

明知道自己回不去,偏偏还要在燕人面前说不结盟,为的就是要争取这与他单独谈话的机会,竟然还学会威胁人了——是他平时太小看这小丫头了?

谢锦依慢慢道:“我只要我弟弟平安无事。”

是弟弟,不是皇弟,更不是陛下,荀少琛在谋他们姐弟的楚国,他们无力抗衡,只能先保命。

一老一少四目相对,半晌后,钱泽朗又是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朝谢锦依行了一礼:“殿下放心,也望殿下不忘此次重任,促成燕楚之盟。”

谢锦依冷漠道:“钱相放心。”

钱泽朗正要告退,她又喊住了他。

她踢了踢拖在毯子上的锁链,一脸嫌恶道:“解开,我又不会跑。”

钱泽朗摇了摇头,笑呵呵道:“殿下不懂男人的心思,这样看上去便很好。”

说着不顾谢锦依杀人般的眼神,径自离开了房间。

谢锦依一腔怒火无处宣泄,力气不支,倚着笼柱慢慢滑下,抱着膝盖,慢慢回想上一世这时的事情。

忽然,房门再一次被推开,燕国那名接待官梁大人悄然进来,身边还跟了另一个年轻男人。

“这就是那个楚第一美人?”

“对,漂亮吧?我刚才看了一眼就有些忍不住。”

谢锦依冷不防听到声音,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就看到两个人站在笼子外面,像看什么稀奇东西一样打量着她。

那种赤.裸.裸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她下意识往后挪了挪,锁链被扯动,发出一阵细细的响声,却让那两人眼中兴致愈发浓烈。

谢锦依脸上已是有些恼怒,忍了忍,道:“本宫要见宣武王。”

她上一世被迷药放倒后,一睁眼就已经是重锐的帅帐了,没想到这回她醒了过来,掀了纱幔,横生枝节。

梁大人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晃了晃,看着她问道:“方才丞相跟殿下谈过了,如今殿下还在这里,就是愿意给重锐献身了吧。”

谢锦依脸色发白,身体微微有些发抖。

她是楚国送给重锐的礼物,这姓梁的说的是事实,然而她毕竟是一国长公主,面对如此屈辱,仍是愤怒得难以自已。

另一个人看着她那双愈发水亮的眸子,恨不得她哭出来才好,不怀好意地说道:“公主还不知道吧,重锐那厮不碰处子,要是公主想讨好他,我们兄弟俩可以帮一下公主呢。”

谢锦依一愣,然后就见那梁大人准备开锁,马上反应过来他们是什么意思了,脸上一下子失了血色,拼命往后躲,挣得铁链疯狂作响。

金笼被打开,两人弯腰进去,谢锦依脚上被铐着,根本无法躲闪,一下子就被梁大人握住了脚腕。

谢锦依寒毛都要竖起来了:“放开我!”

她身上迷药的效力还未过,梁大人没怎么使力,拉着那纤细的脚腕便将人扯到身下,欺身压了上去,摸着她的脸安抚道:“殿下不用怕,我们都是斯文人,不像重锐那野兽,我们会疼着殿下的……”

谢锦依脑中蓦然就荡起那句恶梦般的话——

让哥哥疼你。

眼前的燕人似乎也渐渐变成了荀少琛那张脸,上一世那仿佛被刻在了骨中的疼痛,似乎也随着她一道重生了,正在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她的意识,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张了张唇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梁振,这丫头不对劲啊,他娘的你别把人弄死了!”

梁振正扯着谢锦依那身繁复的衣裳,闻言抬起头,就见她眼神空洞,无声无息地流着泪,连胸口的起伏都弱了。

就在这时,房门被轰然踹开,来人怒不可遏地喝了一声——

“放开她!”

那声音能让燕臣闻之丧胆,连燕皇都要忌惮三分,梁振和同伙俱是一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金笼,差点直接跪了,点头哈腰地讨好道:“王爷,下官正准备将公主给您送过去……”

来人正是燕国宣武王重锐,梁振此前听说重锐不在本城,得明天才到,所以才敢来,没想到他毫无预兆就到了。

重锐一身武袍轻甲,大步流星地迈了过去,钻进金笼中,看到了蜷成一团的谢锦依。

她闭着眼,双手交叠护在衣襟处,重锐刚想扶起她,她已经感到有人靠近,抖得愈发厉害,像一只折了翼却仍想扑腾的脆弱飞鸟,每一下都消耗着生机。

他眼底闪过一丝痛楚,握了握拳,轻声道:“谢锦依,没事了,别怕。”

在谢锦依上一世短短的十七年人生中,一小部分人喊过她星儿,无数人喊过她公主、殿下,唯独一个人连名带姓地喊她谢锦依。

大不敬,却让人说不出的安心。

她缓缓地睁开眼,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瞳仁,浅淡的双唇动了动,声音几不可闻:“重锐。”